腊月二十八日这天,赵龙并没有觉得这个预言中不祥的日子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在村中舂米房传来的木桩敲击石臼的声音中,他坐在院外那排凋萎的鸡冠花丛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
太阳已经升到了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梢的顶端,枯水时节的墨河上折射的炽烈的光线懒洋洋地覆盖在岸边的船篷上。叽叽喳喳的妇女在桥下的水码头上忙碌着,水流被搅动的声响不时传来。他的目光越过那幢新砌的店铺的瓦楞和尖顶,看见三老倌的几个帮工正把剁掉了根茎的茜草往一辆板车上装,他们的身后是大片裸露的田野,浅绿色麦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几只斑鸠栖息在屋檐下那带忍冬花藤的虬枝上,它的啼叫引动了远处的一群灰白色的喜鹊,它们从院落上空飞过的时候,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层斑驳的翅影。
翠婶正在墙角那处歪倒的竹篱边喂鸡。黎明的时候,赵龙就听到她的脚步声在卧房外的回廊下转来转去。在最近的这段日子里,这个胆大而谨慎的外乡女人成了他内心深处唯一的慰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天天变得忧郁的目光越来越使他感到不安。这些天,赵龙察觉到翠婶一直在暗中注视着自己。一连几个不眠之夜,他常常发现翠婶在三更半夜的时候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溜到院外的河边去烧纸,翠婶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慌乱使赵龙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天早上,赵龙睡眼惺忪地来到前院,看见灶屋里飘散出一股股浓烟,翠婶咳嗽着从里面跑了出来,她告诉赵龙灶屋的烟囱由于很长时间没有人清扫,它像是被陈积的炱垢堵住了。赵龙从后院搬来了一张木梯,正准备朝屋顶上爬,翠婶拽住了他。
“你还是别上去了,”翠婶说,“等过了这些天再说吧。”
赵龙怔了一下。看着翠婶若有所思的神态,他忽然意识到了那两个瞎子的话在她灰褐色的脸上留下的沉重的阴影。
“很少能看到这么好的天气。”翠婶说,“冬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我每天都能听到那种声音。”赵龙说。
“那是胡琴,”翠婶笑了一下,“那个年老的琴师又在河边调弦了。”
翠婶站在鸡埘边,聆听着远处萦绕不散的乐音,看上去她像是担心那根琴弦会突然绷断。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翠婶说,“看起来灾祸早已过去了。”
“也许压根就没有瞎子所说的那回事。”赵龙说。
“镇上有好多人为今天的事打了赌。”翠婶忧心忡忡地说。
赵龙正想说什么,他看见父亲拄着一根拐杖来到了前院。他一声不吭地走过他的身边,瘦长的影子漫过被阳光烤化的地面上的封冻,慢慢走到了墨河岸边。他的身影站在早已颓朽的桥栏边,看上去显得有些可怜。
“瞎子的话一直使他愁眉不展。”翠婶远远地看着父亲单薄的身影,叹息了一声,“赵家大院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使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如果你再出点事,他恐怕真的就挺不过去了。”
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赵龙坐在院外的墙边,看着太阳一寸寸地升到中天,然后慢慢西沉,感到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苍穹下的一切都显得安详而静谧,他似乎觉察到笼罩在院落上空的晦暗的阴云正随着风向的偏转悄悄散开,接连不断的倒霉的日子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天终于显出了中止的迹象。
傍晚的时候,坐在堂屋的餐桌前,赵龙连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好的胃口。赵少忠坐在他的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翠婶匆匆忙忙地扒了几口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赵龙记得在往常的日子,他几乎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什么话,每到他们独自面对的时刻,赵龙总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局促不安。现在,在飘摇的油灯的光亮中,父亲长久的沉默并没有使他感到往昔那种难言的尴尬。他布满皱纹的脸渐渐润朗起来,但眉下那种不易捉摸的目光却一如从前。
“这些天我一直想着那些事。”赵龙说。
“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赵龙说,“一想起它就让人感到不自在。”
“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赵龙说。
赵少忠站起来替他斟酒的时候,他的影子在对面的粉墙上晃动着,赵龙感到了一阵阵的温暖。
夜色已深,越过黑黢黢的院墙,他看见墨河边的树篱中飘闪着点点渔火,狗的吠叫在沉寂的旷野中响了很久。翠婶在灶下洗碗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起来,他感到房梁和墙壁重叠的影子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踏着幽暗的月光,赵龙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他躺在木床上,在昏昏沉沉的醉意中,他总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久久难以入眠。
过了一会儿,一片罩灯的光亮朝这边移过来,翠婶像往常一样站在窗下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在那扇门的铁环上落了锁,上锁的声音再一次使他感到了安全,随着那片灯光在月夜中悄悄消敛,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的时候,屋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屋顶上不时有一些瓦片被风吹落,摔碎在院子里,窗子的木门在风中咣当咣当地响着。
赵龙正准备起身将那扇窗子关上,隐约看到窗口有个什么东西的影子像鸟一样一闪而过。赵龙的内心像是被针锥刺了一下,他屏住呼吸,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听见门上的那把铜锁响了一下,接着,他就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赵龙刚刚来得及从床上坐起来,那扇门吱嘎一声就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冷风挟带着沙土和树叶飘扑在他的脸上。那个黑影跨过门槛,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他的卧房。赵龙在那扇房门被重新关上的一刹那,看到了对面那排阁楼的墙上映衬出来的熟悉的身影,他在慌乱之中划亮了一块火石,在那道一闪即逝的光亮中,他看清了父亲那张苍白的脸。
那道火光在顷刻之间划过他的心底,照亮了过去噩梦般的不真实的日子,许多天来在他眼前飘来荡去的那个模糊的幻影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弥漫在屋子里的烟草的气息使一切都虚晃如梦。
赵龙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了,当那个黑影悄悄朝他走近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正把他的躯体一片片撕碎。
赵龙僵直地坐在床头,在浓浓的酒意中,心头交织的惊恐和渴望入睡的欲望使他拉了一下被角,遮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