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这一天,西乡的一个亲戚差人早早地送来了帖子,赵少忠接过喜帖看了看,大约是什么人要成亲。自从那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死去之后,他和西乡的亲戚终止了来往已有多年。这门亲戚选择大暑这天办喜事,无非是打算借机赚取一些财礼熬过眼下的夏荒。赵少忠陪着这个送喜帖的陌生人在堂屋枯坐了两三个时辰,始终一言不发。年轻人渐渐觉察到了冷漠和无趣,在午后悻悻离开了。翠婶唠唠叨叨地走近他的身边:人家大老远跑来请你,你也该抽空去看看,这些年亲戚一直不大走动,往后就越来越生分了。赵少忠没有搭理她。
院中的葡萄的藤蔓正在疯长,紫色的花朵凋谢之后结出的一串串果实沉甸甸地垂挂在屋檐下。赵少忠搬来了一张梯子,用稻草把垂落的枝蔓绑在藤架上,白色的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一只蜷伏在泥巢中的燕子闪动着绿豆般的眼珠不安地看着他,在青青的葡萄散发出的诱人的酸香气息中,他又一次陷入了劳作的无边遐想。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找出一些事来消磨令人难熬的溽暑:修修鸡埘,将那些散佚的诗词抄本用粗线装订好或者远足南山脚下,捡一些松子回来煮茶,无事可做的闲暇常使他手足无措。
黄昏时分,他看见镇上酒坊里的更生一颠一跛地来到了赵家大院,他的背比先前更驼了,衰老的征象从他蹒跚的脚步中一露无遗,祖上传下来的那片酒坊一直生意清淡。一年冬天,他在几个近亲的撮合下与那个从外乡讨饭而来的风骚女人成了亲,那座寒伧的酒店在一夜之间变得兴旺起来,镇上闲散的泥瓦匠油漆工以及外乡来的商人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般蜂拥而至。那段日子,酒店里夜夜灯火通明。随之而来的便是经久不息的闲言碎语,更生起初不以为意,但是终于有一天,一个酩酊大醉的酒徒从酒杯中品尝出了“女人下体的气味”。这句无意之中说出的醉话顷刻传遍了镇子的各个角落,更生的酒店伴随着女人名声的败坏日渐萧条,到了最近这些年,那座酒坊在子午镇上常常一连几个月无人光顾,他只好将酒坛装上小车运到外乡去卖,每天天不亮的时候,赵少忠都能看见那辆手推车吱吱嘎嘎地碾过石板铺成的子午桥,在旷野之中慢慢走远。
更生在院子中来回走了几圈,显得很不自在,他仿佛有什么事急于诉说,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心事重重地在院子里张望着。赵少忠在葡萄藤架上扎好最后一个草结,从梯子上走下来,更生慢慢地凑到他的跟前。
“你有什么事?”赵少忠说。
“我从外面卖酒回来,看见屋子的门关着……”
赵少忠显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么热的天,把门关起来干嘛?”
“是啊,这么热的天。”更生说,“可我已经看见好几次了。”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每次卖完酒回来都看见门关着。”更生轻声说着。
赵少忠走到鸡埘边的一只水罐边洗手:“也许是外面的空气太热了。”
“赵龙昨晚打完牌没回来过吧?”更生说。
“赵龙?”
“我是说他会不会……”
赵少忠怔了一下,他看见翠婶正站在廊下从筛子里往外拣着稻壳,他注视着更生那张由于急躁和难以启齿而不时颤抖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没那回事。”更生说,“不过,你能不能随我去看看,这种事张扬出去……”
赵少忠在鸡埘边犹豫了一阵,跟着更生朝门外走,翠婶在廊下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酒坊的瓦楞上洒满了灿烂的阳光,门前高大的水杨树上栖息着数不清的知了。它们的知了知了的叫声无休止地延续着,赵少忠走到酒坊前的木栅栏边上,看见那辆小推车停在被踩得发白的草地小径上。大门关得紧紧的,那排房子的拐角处一扇窗户的丝绒帘布拉得严严实实。更生走到那辆推车前停了下来,不安的目光四下里环顾着。
赵少忠穿过门前那畦长着番瓜的菜地,走到路坎边,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然后转过身来,顺手摘了几片芭蕉叶垫在地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听不到一丝动静,更生又开始烦躁起来,围着那辆推车转来转去。
“我们坐一会儿吧。”赵少忠说,“他们迟早要出来。”
更生讪讪地笑了笑,从腰上取下烟斗,点上火慢慢地吸着。
“赵龙每天晚上都来酒坊打牌。”更生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钱。”赵少忠像是自言自语。
“他常赊账,”更生压低了声音,“听说有一次付不出钱,赵秀才就把他手上那副镯子取走了。”
“镯子?”
“赵龙说是他婆娘留下来的东西。”
赵少忠愣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那副手镯是什么颜色的?”
“我也说不清。”更生说,“大概是血红色的吧?”
斜斜地落在草地上的阳光像潮水一般慢慢地退走了,房屋的阴影渐渐和树影连成了一片,赵少忠看见不远处的晒场上,一个挑着畚箕的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畚箕里的黄豆洒了一地。女人趴在地上捡着黄豆,眼睛不时朝这边张望。不一会儿,弄堂里又有几个女人走过来帮忙。隔着疏朗的树篱,赵少忠被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偶尔瞥过的目光弄得心烦意乱。赵少忠觉得那个女人是故意将畚箕弄翻的,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黄豆正好给她们提供了窥视男女之间隐秘的绝好的借口。赵少忠想象着不久之后出现的难堪,感到一阵阵惶恐。他开始又有些后悔来到这里。更生呆呆地坐在推车的扶柄上,看着树林里一只正在撕咬破布的花猫发愣。
时间过了很久,赵少忠隐约听见屋里传来女人上马桶的哗哗声,然后一双木拖踢踢踏踏地穿过卧房,来到门边。门闩被轻轻地拨开了,女人打着呵欠走了出来。
“原来是赵老爷啊,我迷迷糊糊地像是听到有人敲门。”老板娘笑眯眯地说。
她的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粘贴在身体上,躯体的轮廓依稀可辨。
赵少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晒场边几个捡豆子的女人张大了嘴巴远远地看着。
“进屋来喝两盅吧。”女人说。
“不了。”赵少忠看了更生一眼,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不安地踢着地上的碎石。
赵少忠沿着墨河的柳荫道走出了很远,更生的影子依然矗立在酒坊门外的残阳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身后的酒坊里传来碗盆被摔碎的声响。
赵少忠回到赵家大院时,堂屋里已经点上了油灯,赵龙正在桌上扒着饭,他的头上落满了泥块和石灰的碎屑,赵少忠正想说什么,翠婶走过来把话岔开了。
“刚才梅梅回来过,”翠婶说,“她约柳柳去西乡姨妈家了。”
“到底还是去了,”赵少忠说,“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准,总要过个两三天吧。”翠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