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轿子来到大窖庄的那天清晨,清明节的早市已经散了。弄堂口的木栅栏猪棚边上站满了围观的人,空气中混杂着硫磺和猪粪的气味,那顶轿子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巷子,在一处土砌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梅梅从轿内走了出来,跟着媒婆走进了院落,空中抛洒的彩纸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巾上。她看见院内歪斜的竹篱围着一畦菜地,地上长满了青草。串杆的荠菜白色的小花在枯井边的草丛里摇曳着。茂密的竹林苍翠的枝条一直探伸到篱笆以内。对面是一排粉墙,廊下挂着几扇晾干的渔网,门前的刺梨树的花瓣落在地上,在风中翻动着。

梅梅朝那幢粉墙走去,新刷的石灰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白光,她看见洞房的门敞开着,几个年轻人正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嫁妆往里搬。

梅梅在屋内的一张新木床上坐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媒婆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从洞里探进头来朝里面张望着。她看见屋里原先坑坑洼洼的泥地像是被铁锹铲平了。潮湿的地面能够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稻草和竹竿糊成的屋顶不时地落下一些泥块,土墙上蜜蜂的巢眼边结满了一个个铜钱般大小的白膜,她记得小时候为了寻找这种白膜粘在钻了孔的芦秆上做哨子,她曾经找遍了子午镇上的每一处颓墙。

随着她的轿子带来的那些嫁妆横七竖八地堆在墙角。朝西的窗口露出一片竹影,太阳细碎的光斑在她身边跳跃着,在油漆刺鼻的气味中,前屋传来的剁刀的声音使她坐立不安。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脚女人揭帘走了进来,她把一碗枣汤放在她面前,梅梅的身体在冰凉的空气中不断地颤抖。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冷?”女人说。

梅梅摇了摇头,女人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快趁热把这碗汤喝了吧。”

一缕斜斜的光线懒洋洋地依附在土墙上,从午后到黄昏,她呆呆地看着那道光影像潮水一般地退缩,它漫过桌面上的梳妆盒和一只插着松枝的花瓶,最后落在了地面上。光线的颜色慢慢转成暗红,等到这束亮光在窗外完全消失,前屋传来了猜拳的声音。那些匆匆走进来的陌生女人像走马灯似地更换着,没有人搭理她。她看见窗外垂挂的爬藤在黑暗中沙沙作响,它的枝蔓一直伸到幽幽的月光下。

麻脸人醉醺醺地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她听见那些小孩的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在房屋四周响了一阵,就在黑夜中湮没了。

麻子关上了窗户,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像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手脚一阵冰凉,她感到自己的内衣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麻子的手像一头识路的骆驼,不一会儿就摸摸索索解开了她侧襟的一颗颗扣子。她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间阴暗的房中和这个陌生的男人度过一生就感到不寒而栗。

一阵风突然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在屋外隐隐约约的舂米声中,她的敞开的胸脯被他浆得挺硬的布衫磨蹭得麻酥酥的。在蓝幽幽的月光中,她听见床下厮打的两只老鼠发出凄厉的叫声,梅梅打了个寒噤,身体朝后缩了一下,退到了门边。

起先,她并没有想到要逃,当她不由自主地跨过门槛,沿着长廊在竹林里跑出了很长一段路,好几次都想停下来,麻子跌跌撞撞逼近的身影使她又一次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阳光灿烂的晌午。竹枝和荆棘不断地抽打着她的脸,沾满露水的蛛网在她的眼睛上蒙了一层又一层,她听见背后的房舍边传来清晰的谈话声,好像有人举着灯朝这边张望着。她一直跑到竹林的深处,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嚯嚯流淌的溪水声,她在溪水边站住了,流泻的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麻子嘿嘿地笑了两声,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看见背后房舍边的那盏灯突然熄灭了。

梅梅躺在溪边厚厚的竹叶上,仰望着那尾残月,身体像铁一样僵硬,过了很久,她从麻子的嘴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这股弥漫在父亲书房里的烟草的气息使她渐渐安静下来。

溪沟的对岸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她看见那个黑影从水面上捞起一张张虾网,不一会儿,他就咳嗽着在黑黢黢的树丛里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