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皆是黄沙漫漫,放眼望去除了扎营的基地,另一头一片都苍茫寂寥,萧索无比。
这里属秦上郡,放在后世属于陕西省榆林市绥德县的地域,是秦朝北边的咽喉之处,若是上郡失守,那咸阳便没了倚仗,从古至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公子扶苏在这里已经驻守好几年。边疆一直都是十分容易攒军功的地方,更何况始皇还拨给了他三十万大军和一半虎符,又是派他坐镇此地,此举背后的寓意深长,相当值得推敲。
明明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公子扶苏却在看到假圣旨后问也不问,含泪挥剑自刎,傻的令人心疼。
虽然秦律确实在这一条上有着重规定,但这皇长子未免也太憨憨了。手握这么多军权,又有贤兵良将作辅,还不知道快马加鞭赶回咸阳看看,就宗鹤看,这三十万大军完全可以来个逼宫造反,就算秦始皇现在没死,造反的成功率都高达五六成。
搞不好嬴政就是看中了自己皇长子这片赤诚衷心呢
因为刚刚一番变故,营地里生起的火堆全部熄灭。所有的士兵整装待命,肃静站立。
要是嬴政知道自己着重培养的皇长子居然就这么死在了奸人的计谋之下,恐怕怎么也得气得从棺材里蹦起来吧。
宗鹤不无所以的想着。
他接过一旁蒙恬递来的披风,随手系在身上,熟练的一跃而起,翻身上马,动作潇洒至极,赏心悦目。
在马上坐好后,他开始下达命令,言简意赅,有条不紊,“二十万大军以万为单位,每队由一位下辖都尉带队,再细分至千,每队由部都尉负责监管,其余皆以我大秦部曲制为准。”
“蒙将军。”
分配好行进秩序后,宗鹤调转马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身旁那位大秦名将。
“蒙恬在。”
身披寒甲,面色坚毅的将军急忙抱拳行礼。
蒙恬和公子扶苏的关系不错,算是一起长大的旧友。但毕竟两人一个皇长子一个将军,到底身份有别,即使如今因为完整虎符的出现和公子扶苏的怪异而惊疑不定,却也不会在如此紧要关头出声。
“监管后方行军的重任,孤就托付于你了。”
明明是如此重任,宗鹤却愣是说的轻描淡写,连一句过多的嘱咐都没有,好似在说今日天气一般稀松平常。
蒙恬的忠诚自然不必多言,他深得始皇嬴政君心,最主要的是他在历史记载中至死也未掺和进赵高之列,将后方托付给他,宗鹤自然是放心的很。
再者说来,蒙恬也是最了解公子扶苏的人。方才宗鹤拔剑逼问使臣的那一幕太过咄咄逼人,从蒙恬脸上犹豫的表情里,宗鹤读出了自己与历史上公子扶苏性格和行事作风的大相径庭。
为了以免节外生枝,他得把这个最大的变数调离开。
但偏偏蒙恬毫不知情,听闻这等命令后,转瞬就将所有疑惑抛之脑后,内心激荡万分。
所有人对手持虎符的扶苏自然是言听计从,无论如何,将二十万大军全权交由蒙恬,无疑是对一位将领最高的信任。
士为知己者死
蒙恬立马单膝跪地,沉声道“蒙恬领命,必不负公子重托”
宗鹤满意的颔首,重新将目光放到自己身后泱泱一片乌压压的秦军上,眼神深邃悠远。
上郡距离咸阳有数百公里的距离,这个距离对于古代来说算很长了。
一般军队一日的脚程大概在五十到六十公里左右,即使是在历史上威名赫赫,随着秦王征战六国的秦军,一日顶多行军百里。按这个速度算,少说也得五六日才能到咸阳。
但现在这个时间线里始皇已崩殂于沙丘,被李斯赵高和胡亥秘密将遗体运回咸阳。沙丘在河北省邢台市广宗境内,虽说路程比上郡到咸阳还要多两百公里,但宗鹤估计他们至少是行路过半,确保自己万无一失后才发出的这道假圣旨。
而且使者即使快马加鞭仍旧需要时间,从沙丘赶到上郡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宗鹤必须得赶在赵高等人之前,先一步带着军队回到咸阳,这样才能最好的控制局势。
始皇去的突然,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安排,要是让赵高先回了咸阳,那这伙子乱臣贼子一定会迅速发布遗诏,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推胡亥上位。到时候带兵围城倒还显得公子扶苏名不正言不顺,让宗鹤这个事事完美主义的性子完全不能忍。
细细算下来,留给宗鹤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端坐于马背上,略微思索后再次拔高音量,面对众兵士,朗声道“我大秦铁甲素来威名赫赫,奖惩分明。如今咸阳有难,吾等自当日夜兼程,赶回咸阳。”
“此乃我大秦生死存亡之际,刻不容缓。扶苏以虎符为诺,以三日为期,若是能在三日内赶回咸阳者,皆按我大秦三等军功行赏”
秦朝对军队的军功划分十分细致,细细可分为二十等。只要在战场上砍下敌人首级便可凭首级的多少,来换取不同的爵位,大大激励了将士奋勇杀敌的积极性,造就了这么一支虎狼之师。
三等军功名为簪袅,虽然不算多么高级的军功,对于最普通的将士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需要好几百个人头才能换得。而现如今,扶苏公子竟说只需在三日内赶回咸阳,便可得到封赏,这又如何不让人激动呢
所有的士兵都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兴奋,擂起战鼓的声音越发慷慨激昂,伴随急促的鼓点,个个士气高涨。
“五百精骑兵听令,随孤快马加鞭赶回咸阳,即刻动身。”
见此情形,宗鹤勾唇一笑,内心不知为何涌起无数笑意。
这里再怎么真实也不过是梦境,他狮子大开口许诺多少军功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放空炮,把士兵们的士气调动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曹操追击刘备尚且能一晚上急行三百里,宗鹤有充分理由相信,只要诱惑足够,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都说了得玩票大的,手上这么多兵,宗鹤不搞事绝对不可能。
他不仅要在路上截杀赵高等人,还得将军队开到咸阳去,在始皇陛下眼皮子底下来一个就地登基。
双重刺激,不怕陛下不醒。睡了两千多年,一醒来刺激大发,岂不美哉。
嘿嘿,造祖龙的反,想想还真的有点小激动。
白发青年随手拿起士官呈递在面前的宝剑,扯动马缰,这匹鬃毛呈深红的千里良驹在地面上刨了两下后,如同离弦之箭般率先朝前面的巍巍荒原疾驰而去。五百精骑兵齐齐响应,紧紧缀在他身后。
秦人尚武,喜玄色。黑色的衣服在当时只有高身份的人穿戴,就连秦军的铁甲也是暗色,在夜间行军的时候有如一道悄无声息的幽灵。
在他扬起白发落下的地方,大军压境,铁甲沉沉,似是噩梦降临。
结果还真就被宗鹤猜对了。
另一头,亲眼目睹了始皇崩殂的赵高等人正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开始往咸阳赶。
如今正值炎炎夏日,一路上烈日炎炎,晒在人身上只觉得火烧火燎。
在这样的天气人尚且会感到难受,又谈何尸首
为了遮掩始皇仙去的事,不让一路上随行帝王出行的侍从们生疑,赵高下令再准备了一辆辒凉车,在里面放上一车腥臭无比的鲍鱼,以混淆耳目。
原本公子胡亥兼爱兄长,尊敬帝王,并无那谋反之心。然而赵高是胡亥的老师,深知胡亥秉性,为人又有狼子野心,便苦口婆心的行劝。
赵高这个人十分可怕,口才出众,堪称三寸不烂之舌。他数次劝说胡亥无果,便先斩后奏,让使者带着假圣旨先去往上郡,再在行路过程中慢慢和公子胡亥磨。
不管怎么说,假圣旨已然是发了出去的。只要竞争皇位的最大威胁者皇长子扶苏中了赵高的计,那胡亥作为跟随始皇巡游的,算是第二个比较受宠的皇子,那个位置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稳坐。
所以这一路上,赵高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公子扶苏的性格他太过了解,那就是一个优柔寡断,仁爱忠愚的性子。他这个假圣旨的计谋只要不出差错,能有分的把握,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掉扶苏。
“公子,如今前方便是咸阳,赵高前几日所言,还请您多多考虑才是。”
也许是胜券在握,如今不过一介中东府令的赵高越发趾高气扬,频繁出入公子胡亥的马车,进行游走劝说。
“我不过是父皇一位并不受宠的皇子,若是如此不义不孝,如何能够担得大任”
听闻赵高的话,头戴玉冠,身着白色袍服的胡亥低头叹气。
胡亥还很年轻,他是秦始皇最小的儿子,平日里虽然也会因为兄长扶苏被父皇器重而心生妒忌,可是到这种大事上还是十分拎得清,这些天也拒绝了赵高很多次。
但到底还是有些意动。不然仅仅是赵高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早就该被拉出去五马分尸。
赵高太了解胡亥了,在很久以前,他陪侍胡亥身边,便深知这位皇末子对长子的妒忌。
妒忌是把双刃剑,只要用在对的地方,演变成燎原大火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主要得看赵高撬不撬得动这个墙角,将人心最深处的恶意引诱出来。
胡亥并没有多么得到秦始皇的宠爱,即使他是末子。
那位雄才大略,冷酷无情的帝王似乎没有心一般,就连对自己的儿子也同样毫不留情。
也就只有公子扶苏例外。扶苏作为长子出生的时候,那时的嬴政尚且没有日后这般深沉老练,对第一位长子自然是倾注了许多关爱,甚至亲自教导抚养,其中感情自然不必多言。
赵高是看得明白,始皇陛下最属意的继承人绝对是公子扶苏无疑。
先是兵权,又是调出咸阳,远离宫中波澜诡谲的政治泥潭。看似是让长子远离权力中心,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保护
那可是三十万秦兵啊这么多年的驻守上郡,足以让扶苏深得武技和领兵作战的才能,并且完全掌握这支雄武之师。不管日后哪一位公子有了反心,都绝对不可能抵挡扶苏率领的铁骑。
至于胡亥
从赵高小心翼翼对始皇的观察中,却是越观察越心惊。
胡亥虽是末子,顶多说一句天真烂漫,毫无心机。
也许正是这点才入了始皇的眼。
可入眼又有何用始皇对胡亥的态度从来都是纵容,并不多加管束。
不多加管束可不是好事,说的难听点便是左右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和其他那些供帝王消遣娱乐的戏子们没有任何差别。
胡亥这步棋,赵高必须得拿下。
因为他是对于赵高来说,最好控制的傀儡。
“公子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当然,赵高虽然自己看得明白,但他是绝对不会把这些话告诉胡亥的。
不仅不会告诉,还要把胡亥往沟里带,好在胡亥还小,性格又透露着不加掩饰的残暴和凶厉,让赵高有无数可乘之机。
于是他再接再厉,长长作揖,愁眉苦脸又苦口婆心的道“这次东巡,多少公子不得随行近侍陛下,就连长公子不也依然苦苦驻守上郡,多年来不得陛下口令,无法走出边疆一步而您不过是对陛下一提,陛下便欣然应允您的随行,这岂不是正好说明了陛下对您的器重”
见胡亥面上有松动之色,赵高大喜过望,接着一作揖,继续进言,“想必也是因为您年纪过小,还不忍心把您推到朝堂中面对那些风云诡谲。不然您说,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陛下都不曾设立太子。陛下此举,定是为您好啊”
是啊,父皇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设立太子呢
胡亥有一瞬间的松怔。
若是兄长扶苏有太子的贤能,那父皇早就应当将太子之位早早定下,让兄长去坐那个位置,也免了以后手足残杀的情景,早早熄了兄弟们的心。
可是父皇一直不立太子,这有太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了。
难不成真的就如赵高所言,太子之位,实际上是为他胡亥而留的
古代皇子三大错觉之父皇是爱我的。
“这”
胡亥嗫嚅着,内心的天平已然有了倾斜。
作为千古一帝的末子,他也曾无数次沾沾自喜自己在帝王面前得到的宠爱。即使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些,比起其他那些连父皇面都见不到的公子来说,早已算无上荣耀。
只有扶苏。
父皇对扶苏的关注众人皆知。即使是扶苏被调遣上郡,每个月的夜晚,帝王依然会挑灯修书,让使臣快马加鞭赶去上郡,传达帝王最新的命令。
胡亥躲在宫墙的墙角,看着灯火通明的章台宫,不甘和嫉妒就如同毒蛇般蚕食着他的心头。
“商汤和周武王同样是造反他们的主君,天下人不仅不会说他们不忠,反而还会夸他们贤明。卫君将自己的父亲杀害,孔子还在自己的书里记载并夸耀他。大丈夫不能犹豫,如今陛下已去,我泱泱大秦怎能被那优柔寡断的长公子执掌依赵高所见,公子您可千万不要辜负了陛下一片期望,早日回归咸阳,登基加冕,昭告天下才是。”
赵高这一番话引经据典,看似十分有条理,实则偷换概念,不可谓不高明。
不过对于胡亥这种毛都还没长齐的皇子而言,这番话可谓相当受用。
胡亥自己内心未尝没有过意动,从他拒绝赵高的话里,内外皆是担忧天下人说他不忠不孝。如今赵高便是找准了这七寸,精准打击,一下子就把胡亥心中那一点点星星之火给吹起,拱成燎原之势。
“唉,赵府令说的极是,是胡亥魔怔了。”
白衣公子稍稍一愣,终于被完全说服,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满心激动之情,垂放在马车书案上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
那可是大秦帝国。
胡亥只要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在那张象征至高皇权的那个自己以前连上朝都没有资格,只能偷偷摸摸在下朝后远远观望的龙椅上,内心就炽热万分。
“胡亥定然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只是”
胡亥面露犹豫,“长兄扶苏那边”
胡亥也不傻,公子扶苏人在上郡,手下统领着三十万大兵,若是等他知道了始皇崩殂的事情,在扶苏手握兵权的情况下,这皇位最后归属还真不好说。
虽然公子扶苏不在朝野已久,但朝廷中支持他成为太子的呼声依然久经不衰。
秦赋税徭役重,百姓虽安居乐业,久而久之也苦不堪言。
在一位雷厉果断、残暴专仁的暴君开阔疆域,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首次大一统后,正是需要一位爱民如子、礼贤下士的仁慈君主稳固天下之心的时候。
正因为这点,扶苏在朝堂上的呼声相当之高,深得民心。胡亥也是猜测这点惹得他父皇不喜,将其外调至上郡。
“公子不必忧心。”
终于把胡亥拉上了贼船,赵高现在心情好得很,立马打包票,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去往上郡的使者已经出发,如果中途不出差错,臣保证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解决那位长公子。”
这回胡亥终于定下心来,他麻溜的从马车的软座上起身,连忙将赵高从地上拉起,“府令一言,如同醍醐灌顶。等日后回到咸阳,胡亥必有重谢。”
“公子言重了,为公子效劳是赵高的荣幸才是。”
事已至此,赵高可谓志得意满。胡亥已经被他说动,李斯那边也是万无一失。有了这几个人,想要谋得大秦江山,那还真不在话下。
等胡亥登基后,依此番功绩,他赵高一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功臣,君王之下第一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赵高深知始皇帝的事情瞒不了多久,早早的假借玉玺下了全军疾行的圣旨。
他们抄直道,如今距离咸阳越来越近,也象征着赵高的狂野愿景即将实现。
赵高从公子胡亥的马车中下来后,随手从随行的侍从那里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取下一旁的马鞭翻身上去,趾高气扬的坐上去。
长长的车队在他身后疾行,马车轱辘轱辘碾过地面,伴随着马蹄扬起的声音,奏成一连串疾行不停的乐章。这一串浩浩荡荡的车队前天经过武关,如今已到咸阳近郊。
如今天气实在太过干燥,炎炎夏日在空中肆意挥洒这灼热温度,蒸得一路车队上的人满头大汗,个个汗流浃背。
行路之际,整条官道上都是黄土飞扬,尘土四起,伴随着燥热的温度,莫名让人有些内心不安。
赵高将一整个计划在内心过了一遍。
他一介中书府令,得以游走到丞相李斯和公子胡亥,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传国玉玺在他手上保管,同时他也是最先发现始皇已死的那个人。
李斯本也有狼子野心,和赵高算是不谋而合。为了确保假圣旨的真实性,赵高将传国玉玺给了自己幕僚带去上郡。
应当不会出错了。
赵高稳了稳心神,低头吩咐一旁的侍者,“如今咸阳已近,队伍中派几支骑兵去通告宫中。陛下就要归来,让其宫人速速出来接驾。”
“禀告府令。”
那侍者一反常态的没有抬头,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远方的地平线,声音颇有些惊异,“咸阳接驾的队伍似乎已经来了。”
“什么怎么可能”
赵高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
这一路上他联合李斯将消息封锁的死死的,就连结束东巡,回归咸阳的时间也比原定要早了近半个月。按理说,除了他们车队的寥寥几人外,其他人,更别说咸阳,是决计不可能知晓始皇车驾归来具体时间的。
所以他自己回头,抬眸去看。
只一眼,便是吓得肝胆俱裂。
远处,披着清一色玄色马甲的轻骑兵悄无声息的出现,如同一根破弦之箭,又似收割生命灵魂的死神,直直从地平线尽头压了过来。
为首那人身披深沉的黑色披风,金眸肆意灼灼,一手牵动缰绳,一手提着寒光熠熠的宝剑,身上杀气煞煞,直直冷笑,声音响彻云霄。
“罪人赵高,勾结丞相公子,假传圣旨,意欲谋反,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