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最后宗鹤的手中就这么拿着一支怒放的牡丹花,沉默着从马嵬坡上的走了下来。

有冷冽的风从远处的山上吹来,无意识的撩起他披散在身后的白色头发,在空中零零落落的散下,没有声音。

恍惚间似乎场景又还原到贵妃沉眠的梦中,狼烟烽火四起,身着寒甲的军队将走投无路的帝王团团围住。

这次的宗鹤,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他站在举着火把的士兵身后,漠然的注视着悲剧的诞生。

而帝王,则在生与死,天下与私情中,选择了活着。

是相许错付?是帝王清薄?

十八年的长相厮守和山盟海誓,终究还是在封建阶级的残酷之下,变成了一纸空文。

后人对这段爱情悲剧更是用尽了繁华辞藻去形容,戏剧、诗歌、音乐、电影......

更多的,人们还是为他们的爱情怅然,为帝王的凉薄,也为贵妃的陨落。

遗憾,永远是最动人的故事。

他默不作声的拿着花向前走着,将手上的花小心翼翼的收拢在掌心,尚且难以言明自己此刻的心情。

宗鹤前世游历大陆,与各个种族打交道做朋友,也听闻过许许多多的故事。

就像这些人类历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虽然他们故去已久,流传下来的故事却依然被这个种族的后人铭记着,久经不衰。因为人性,历史有如人性般复杂,这也是人类文明中最迷人的部分之一。

甚至不仅仅是人类,所有的智慧生物,都因为有了情感的存在,而变得迷人起来。

“回来了?”

拎酒坐在树杈上的白衣剑客侧首,上挑的狭长凤眸波光流转,乍一看上去好似醉眼朦胧,却又清明至极,无半点醉意。

“宗某不才,没能请得娘娘复苏,只带回了这个。”

白发青年轻叹一声,缓缓张开闭拢的五指。

在这只骨节分明,冷如白玉的手心上,一株灼灼怒放的深粉色牡丹安静的躺倒,散发出浅淡的冷香色泽。

李白随意扫了一眼,忽然止住了饮酒的动作。

男人低低的垂首,从远处背着的光遮掩了他所有表情。

扔掉了发冠后,万千墨发从他的两鬓流水般滑落,委顿在胜雪白衣上,久久不发一言。

“虽然只有一曲霓裳羽衣,对付地宫那万千兵马俑倒是足够。”

许久之后,剑客才低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又低哑,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好好保管,休息一下再上路。”

李白忽而抽出腰间佩剑横放腰间,稍稍往上抬了抬酒,任由冰冷的酒液划过喉咙,慢慢深/入到指引者空洞的胃囊里去。

秦皇陵地宫在Senta的力量下复苏,连带着这些本该干涸的美酒也就此复原,成了不可多得的仙玉佳酿。

始皇嬴政的酒岂会是一般的酒?光是这瓶酒,就不知道收集了多少顶级酒酿食材,收集不同季节清晨的早露,在盘子里浅浅盛上,又取皑皑雪峰顶上淌下的寒潭水,用那白牡丹混着特殊香料将坛口封上,再埋在不见天日的地宫底,经过千年时光的推移,这才造就一坛醇厚仙酿。

醇厚到似乎李白都有些悠悠然的久违醉意。

指引者早已停止所有身体新陈代谢机能,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李白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作为诗人,他算是一大批多愁善感文人里性格相当豁达狂放的那一小撮异类。

但一个人得以活着,所有的性格皆是由记忆造就人格。

特别是在千年之后重获新生后,李白选择重新拿起自己的剑,便越发开始喜欢回忆起过去来。

刚开始那一个月,地球空空荡荡,他不能走出西安的周遭范围,也没有遇到另外一个人类,只能用手中之剑日复一日的扫荡着这座城市中的变异动物和怪植。

没有了电,地球又似恢复了原初时期那种苍茫的时候。

白天李白在城市里清扫,晚上则抱着剑,孤零零的坐在钢筋搭成的大厦顶部,一边念着无酒的滋味,一边赏月。

他一向以月为友,便也不觉得有多么寂寞。兴致来了还会就地拔剑来上一曲剑舞,邀明月做他舞剑的观众,再拉着影子为伴,颇为悠然自得。

这月亮和影子从大唐开始就那般明亮,陪伴着李白,一直到千年后的现在,堪称不离不弃。

只是有些故人,再也不会在了。

许是拜Senta拔高基因链的缘故,记忆力出现了恐怖的增强幅度,许多李白觉得自己忘记的过去,全部都在复生的刹那找了回来,包括许许多多的细节。

千年来,史书民间都对诗仙李白离开长安的原因猜测良多,众说纷纭。

一说是李白不通人情,被玄宗赏识又自视清高,恃才傲物不懂收敛,遭得权贵嫉恨。又大胆在醉后让得宠宦官高力士为其脱靴,被高力士怀恨在心。

碰巧李白为贵妃作诗中又有“飞燕”二字,故而被捉了把柄,给贵妃进献谗言,惹得贵妃恼怒,最后落得一个被赐金放还的下场,着实唏嘘。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再者这么多年过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是雾里看花,后人即是再努力也看不真切,清的只有当局人罢。

李白记得十分清楚。

那日他诗兴来得奇特。不过他总是与别的诗人格格不入,诗兴不在触景生情,而是在饮下美酒,几欲酩酊大醉后才涌起。

那是一间摆放着屏风的静室,屏风后斜卧在美人榻上的虚影伴着袅袅幽香盘绕,驱散了一室酒气,暖洋洋的,熏得人困意直来。

下人把书案上的宣纸铺开,将墨块混着温水仔仔细细的研磨完毕,用修长的鸡距笔沾满深沉的墨汁,递到这位醉眼朦胧的诗人面前,又守在一旁,等李白挥毫写下笔锋苍劲凌乱的诗句后,再恭恭敬敬拿起宣纸,跪在地上呈到屏风后供贵妃细阅。

大唐民风开放,有下人守着又有屏风遮挡,贵如贵妃,偶尔见个文人墨客也不会影响什么。

杨玉环生于书香门第,不仅对音律歌舞有极其深刻研究,从小还识文断字,通读百书,在观完李白一诗后更是惊为天人,久久不发一言。

过了良久,她才挥手屏退下人,叹息似的说了一句话。

也就是这句话,让李白彻彻难忘。

“本宫观先生有惊世才华,又何苦拘于这一方污浊泥淖?”

这声音虽然如同吴侬软语般轻柔,其中意味却尖锐到令人惊异的地步,就连李白也不免退了几分酒意。

那时正是盛唐无限好风光,何人不想策马来这长安,一夜观遍锦簇花?更别提一向以封官入仕为人生终极目标的文人书生,又怎么会有人将其比喻成那污浊泥淖,何其狂妄,又何其讽刺?!

“让娘娘见笑,李某不过一介俗人,本是随遇而安,自然无那想法。但如今既身在长安,又承蒙圣上赏识,便想为这盛世添砖加瓦,助一份力,不辜负圣上罢。”

“先生诗词,不似凡尘应有,反倒似那疏朗明月。”听此缘由,那彩绘屏风后叹息愈重,“于他人而言,长安是这繁世不错。于先生而言,倒是束缚明月,鞠住孤云清风的锁链了。”

“本是明月,就该归于天际,何苦入这泱泱人间?”

彼时李白还年轻气盛,看得到底不如何通透。

等到被其余权贵构建陷害,失了君心,却因自己满腔孤傲固执到不发一言辩解,挥袖离开长安之时。

在城外,他再回首,望见那华美宫殿,盛世城池,终于明悟。

说是玄宗厌弃让李白离了长安,倒不如说,是李白早就厌倦了这里的尔虞我诈,斩断了那些束缚自己的链锁。

离开长安后,他结识杜甫高适,寻访问道,返璞归真;云游四海,北下幽州,隐居山外,甚至参军入伍,完成了自己多年心愿,活的别提有多自在。

世人皆说诗仙李白不拘一格,豪放不羁。又岂知那位贵妃,身在深深宫墙中,一双眼眸却满目皆是那百态浮生,看人看事何其通透。

朝代盛,盛在美人;朝代陨,陨在美人。美得灼灼,到底逃脱不了祸国之名。

这些被记载在历史中的美人啊,就连提起时,也被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爱掩住。

至于更深的东西,人们并不关心,也没有人会愿意,或者去苦苦探寻一位死去多时的灵魂。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她一定是看得太清,太明白,以至于留念已尽。纵是不要那长生,也只愿在这马嵬坡下与世长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低低的吟唱,宫人的赞叹,迷惘中跨越了千年的香气尽数了去。再定眼,再无破旧佛堂,只有后人追思修建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殿宇。

“天色/欲晚,我们趁早动身罢。”

白衣剑客自树上缓缓站起,两指扫过冰冷的剑背,反手将其归鞘。

临行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掩埋在葱茏山色中的马嵬坡,收敛起脸上所有情绪,恭恭敬敬的站定一作揖,终是没有回头的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