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燕燕归来

  龚定庵不作声,只是含笑凝视,领略“露花风絮”那种不易捉摸的飘忽朦胧之美。

  “我妈妈说,从今天起,每天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多烧一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

  “多谢妈妈!不过‘场中莫论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眼。”

  “你考过几回了?”

  “你是说会试?”龚定庵答说,“两回。”

  “一二不过三。这回一定遇见眼不瞎的主司。”

  “但愿如你所说。”龚定庵问,“燕红,你那首词,最后那几句,意何所指?”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还不够明白吗?”

  “多谢你肯如此委屈。不过,我是指‘倘燕燕归来’那三句;顾千里说,你有把我当作离巢之燕,不归故垒的顾虑。是吗?”

  “不!他弄错了;你也忽略了,上面有一句‘花间好住’,我是想另外找个花木清幽的所在,静静地等你的好消息。既已迁居,燕子归来,就只有认我写诗之处了。”

  “解说得好!”龚定庵很欣慰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你原来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不信任我。”

  “没有的话。”燕红问说,“你是回杭州过年?”

  “还不一定。”

  “怎么呢?”

  “这回到杭州,是去料理一点家务,如果顺利的话,我要到上海陪我两位老人家过年。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二月初动身;路过苏州,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那时候我不会住在这里了。”

  “喔,对了!‘花间好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中了什么地方?”

  “是的。”燕红答说,“我早就看中了,离这里不远,闹中取静,花木扶疏。可惜你要走了,不然我领你去看看。”

  “这回不行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龚定庵考虑了一会,暗地里作了个决定,起身说道,“明天中午,我请顾千里陪你去看房子。”

  燕红有些困惑,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也早就想迁居了,只为与龚定庵一见倾心,终身有托,因而当机立断,尽快移家。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何用顾千里陪着去看房子,莫非顾千里说房子不好,自己就得打消原意?

  她不知道龚定庵另有想法:他认为燕红既然表示“花间好住”,是为了守候他会试的捷报,那么她迁居的一切费用,便须他来筹措,说请顾千里陪她去看房子,实在是请顾千里来为他经纪其事。

  回到自己船上,已是黎明时分;龚定庵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写了一封信,关照阿兴说:“你到顾老爷那里去一趟,说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他商量,最好马上能来。”

  顾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诚的人,接到信息,即时便随着阿兴来践约。龚定庵将他昨夜与燕红会面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郑重请托。

  “千里,我只知道她对那座房子很中意,其余的情形,房主是谁,她是买是赁,一概不知。我的意思,最好典下来。还有件事,恐怕要费你的心,请你设法借几百银子给我,让燕红付房主作为定金。我在杭州等你的信,典价多少,我一起汇寄给你。”

  “给你垫几百银子,倒是小事。不过,”顾千里说,“燕红何以匆匆作此决定?她迁居以后,是算‘摘牌子’从良了呢?还是另构香巢?这些,先都要弄清楚。”

  “我没有问她。”

  “这就是你糊涂了。如果是前者,你当然义不容辞;倘或移居以后,仍旧开阁延宾,你想想,你替她出钱营香巢,算啥名堂?”

  “她已经说过了,她迁居是为了等我。”

  “果然如此,也还罢了。不过,内中恐怕还有不得已的缘故,等我去看了再说。”

  “拜托,拜托。不过,千里,你说还有不得已的缘故,请问,那是什么?”

  顾千里迟疑了一下,答说:“我是瞎猜的。你等我的信好了。”

  回到杭州不久,龚定庵接到顾千里的信,道出了燕红急于迁居的一段内幕,原来从她急于择人而事的消息一传,毛遂自荐的人很不少,却无一能够入选,甚至有的自惭形秽,只见过一次面便知难而退。

  惟一的例外是个姓杨的,行二,苏州府属的昭文县人;父亲做过一任道员,因案休致,算是在籍的绅士。杨二本人进过学,风度翩翩,而且颇有文采,燕红的意思倒有些活动了,但就在论及嫁娶之际,她才发现杨二是个武断乡曲,什么包漕米、把持地方公益事业、包揽诉讼、欺侮孤儿寡妇等等,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坏事,此人无一不做。燕红自不免失望,但亦不无庆幸之感,幸亏及时看出杨二的原形,得以悬崖勒马。

  但杨二却不放过她,经常登门,或者打茶围,或者请客打牌摆酒;既然悬牌应客,自有门户中的规矩,纵然不喜此人,却不能不勉强应付,杨二却渐渐不能忍耐了,一再向她们母女催问从良的条件;而燕红也觉得支吾不下去,私下忖度,只有杜门谢客之一途,因而才悄悄去觅新居。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龚定庵,在燕红的感觉中,恰如绝处逢生,死心塌地赋了那首《摸鱼儿》明志。

  “伊人新居,清幽绝伦。”顾千里在信中这样写道:“房主刘姓,姑苏式微世家,久慕文名,闻为兄所营金屋,亟言无不可商量。弟言于薛氏母女,照兄所示,与房主议定,典价五百金,以三年为期;一年之内如找补七百金,即作为买断。弟本已备妥全数,惟燕红坚谓伊稍有积蓄,只肯受二百金,作为借款。现已成券,涓吉乔迁。”

  得此结果,龚定庵颇为欣慰,但有件事放不下心;燕红迁居,当然是脱籍而有了良家妇女的身份,但杨二既是无恶不作的武断乡曲,只怕对燕红还不肯放手。因此,他切切实实地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除了再三道谢以外,郑重以燕红相托,请他“保护”,勿使受杨二的骚扰。

  这封信刚刚写好,又接到顾千里的第二封信,打开来一看,信中有信,信面上写“人公子亲启”,下面是用胭脂画成的一只燕子,自然是燕红了。

  信中自然亦是谈新居,对顾千里深表感激,连日忙着移家;只说定居以后,写字读诗,静等明年初春良晤;对于杨二,只字不提。这种心情,龚定庵当然能够了解,事成过去,如春梦之无痕,越快忘记越好,何必再提——她亦可能根本没有想到,顾千里已将她这段烦恼,向龚定庵和盘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