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难得的小雨天,一扫烈日灼灼的酷暑之气,却又要比大雨要来得温柔些。
大虞皇帝和阿星静立于湖间连廊之中,默然观雨。
水中莲花开遍,雨丝打落,涟漪不断。湖中锦鲤偶尔探出头来,鱼尾拍出几朵水花。李熹拈了点鱼食,轻轻撒进水里,顷刻之间便被锦鲤争抢干净了。
水光朦胧,四周皆是一片绿意,唯有这莲花锦鲤生得鲜艳夺目。
高有德持拂尘侍候在侧,长廊尽头忽然有禁军护卫匆匆赶来,正要出声,便被高有德挡下,示意他莫要言语。
禁军护卫便只行了礼,交上一封书信。
一般文书都堆在御书房,皇帝陛下得空再去看,可很少?有这样收到就直接送到皇帝面前的。这样的文书,要么是紧急军报,要么就是魏王的家书。
高有德看一眼信封上?的字迹,面上便有了笑意:“陛下,魏王殿下送回来的书信。”
李熹淡淡道:“你念吧。”
“老奴遵命。”高有德一欠身,才展开信纸念道,“近日动荡,未及书信以告,望兄勿忧。使团择日返京,无人伤亡。然乌环危急,臣弟愿留之以善后。兄弟之邦,当施以义……”
李熹听到此处,便开始笑了起来。
后面都是小魏王在劝他帮忙塔吉稳住乌环局势,塔吉是唯一一个不可能侵犯大虞的人,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上?来,两国又会回到从前的那种状态,今日你侵略我,明日我征讨你。冤冤相报,无休无止。
“他想让我给?他个名头,好堂堂正正地去帮东乌环平定内乱?”李熹笑着摇摇头。
李长明说得那么义正辞严,什么大虞乌环两国友好邦交,如今乌环内乱,若是大虞能够相助,将来乌环必然感恩……
小魏王把乌环人当兄弟……可大虞的皇帝,从未想过要跟乌环人当兄弟。
“乌环内乱,撤回使团才是当务之急……他们自己的事,大虞不掺合最好。”阿星望着皇帝,有些担忧他太宠那位小王爷,会一时心软。
然而这世上?最不想看见乌环重新统一的人,就是大虞的皇帝陛下。
乌环分裂,自然是谁弱了就帮谁,让他们永远相争,没有力?气进攻中原。东乌环这两年跑得也太快了,不使个绊子让东乌环跌一跤,西乌环怎么追上来?
李熹点头道:“也差不多了……没想到竟然能那么快。”
乌环发生内乱,早在他预料之中。本来使团到东乌环去,也不仅仅是给乌环人传授各项技术。
帮了乌环人,让乌环人富足起来,是真的。可暗地里打压乌环,搅乱乌环局势,也有大虞出的一份力。
两国之间,哪里有那么单纯的我对你好,你对我好……
李熹想起李长明,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目中柔光潋滟,轻轻叹道:“这孩子,还真以为我派使团过去,是为了让两国永成睦邻么……”
高有德依旧笑呵呵的:“殿下向来耿直,到底还是不够明白陛下心思。”
“草原、西域……都该像这些鱼一样,待在水里。在岸上?投食的人只有一个,我给?他们什么,他们就乖乖吃什么。”李熹往那水中又撒下一把鱼食,看池鱼争抢,“焘儿离开那么久,也该回家了。”
“陛下,老奴有一言要说。”高有德都没等他开口允准,便继续道,“魏王殿下性子刚烈,这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怨您呢。”
李熹笑道:“焘儿的性子,朕自然清楚……他当然会怨朕,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怪朕的。”
空中轰隆一声雷响,淅沥细雨忽然之间犹如倾盆,天河坠落,雨水瓢泼而?下。
“雨下大了……”高有德有些担心起来,“陛下可要移步亭内?免得飞雨湿衣,受了凉。还是传车驾过来,送陛下回宫?”
阿星伸手一扶,李熹悠悠起身,道:“去亭里,先等等这雨停吧。”
万里之外,草原上?亦是阴云密布。
阿依努尔听着外面雷声阵阵,身体蜷缩起来。马车摇摇晃晃,她瘦弱的身躯在这颠簸中仿佛风中薄絮。可怜脆弱,还由不得自己。
杰利心疼她,想抱她,可她却往旁一退,避开了。
“阿依努尔,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么?”杰利温柔道。
阿依努尔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听到他的声音,更加颤抖得厉害。
“阿依努尔,你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不会伤害他们。等我成为可汗,还会更好地对待他们……你喜欢现在的乌环,那我就让乌环继续保持这个样子……城外的农田还会长出庄稼,大家会过得一年比一年好……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值得你这样伤心?”
阿依努尔没有说话,双目已经冰寒如雪,没有半分波动。
杰利继续劝慰道:“阿依努尔,我是阿史那王族,可汗换成我,对乌环的百姓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会说什么的。大家都不介意,你为什么要这样难过?草原上?本就是强者为王,这样的事你难道没有见过么?很正常的,不必这样惊慌。”
阿依努尔瞪着他:“我见过……所以就要接受么?”
“阿依努尔……我不要求你接受。”杰利还是伸出了手臂,将她搂过,“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不值得你为此闷闷不乐。”
阿依努尔木然将他推开,冷冷道:“别碰我。”
她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杰利。
车外狂风暴雨,卷着车帘入内的风把人吹得几?乎无法立住。雨点太大,打在人身上也是有些疼的。
阿依努尔双颊上?清泪点点,很快就与雨水混杂在了一处。
城中每一处都阴沉着,石板被雨水打湿,颜色都变得极为深沉压抑。
车帘一直被风高高卷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阿依努尔看着车外士兵一队队路过,屋舍从自己身前飞速移开。
突然,她在这阴沉的画面之中,看到一抹刺眼的惨白。
她突然心脏狂跳,身体一倾,往前扑了过去。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些士兵抬着两张担架,盖了白布……从那凸起的形状看,是一大一小……
死人……哪里来的死人!
直觉告诉她,若是现在不往前,她就连见思力?最后一面的机会都错过了。
她向前扑去,试图接近她的孩子。杰利却死死拽住了她,不肯让她上前。
“思力?!思力?!思力?!”阿依努尔用力拍打,试图挣脱杰利,“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冷静!阿依努尔你冷静!”杰利紧紧拖住阿依努尔,“阿依努尔!那不是思力?,思力?好好的,等会儿就回家了。我们先回家去等他……”
“思力?!放我下去!把我的思力?还给?我!”阿依努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杰利,就要跳车。
杰利吓得连忙大叫:“停车!快停车!”
马猛地一扬前蹄,重重踏在地上,溅起水花来。阿依努尔一个踉跄,抓紧车门框很快稳住身子,冒着大雨往前狂奔。
她全然失了平日里的优雅端庄,一步一步飞快跑去,溅得满身泥水。
她猛然扑在了担架上,士兵全然不及反应,皆是一怔。为首的士兵那声怒喝还没出口,又看清了她的模样,顿时不敢吱声。
她扯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瞬间身体完全冰凉。
紧跟而?来的杰利也被一道霹雳钉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尸体的面容。
竟然真的……是思力?。
“思力?——思力?!”阿依努尔撕心裂肺地吼叫着,一遍又一遍唤着思力?的名字。
可是那个小小的身躯躺在了那里,已经逐渐失去了温度。
“怎么回事!”杰利暴怒道
谁那么大的胆子!怎么回事!那是阿依努尔的孩子,谁敢对思力?动手!
“回杰利大人……我们是奉莫罕大人的命令……”
阿依努尔朝那出声的士兵扑了过去:“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士兵要躲,却是被这样一个弱女子激愤之下爆发出的力?量压制得死死的,又不敢对她动手,极为狼狈。
阿依努尔只感觉剧痛,从身到心都是痛的。除了痛感?,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这强烈的痛意让她发疯。
只有疯狂地捶打身旁的一切,她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她毫无章法地挥手打杰利,疯狂地去伤害眼前这个人。她要看身周血流成河,害了她孩子的人痛哭嚎叫,才能平静!
“阿依努尔!”杰利抱住她,声音竟也哽咽了起来,“阿依努尔!”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不想伤害阿依努尔身边的人,可眼前的一幕,却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莫罕……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依努尔的哭声撕心裂肺,却渐渐淹没在雷雨声中了。
她终是悲伤过度,晕死过去。
杰利面容灰败,着急抱她回马车上?。城中医生很快被带到家中,一看阿依努尔那情况吓得没敢吭声。一群人忙碌到入夜,才将阿依努尔的情况稳住了。
莫罕冷着脸进门,看杰利这一脸的悲痛憔悴,直想开口呵斥。
不想杰利一抬头就双目喷火,怒道:“莫罕……你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莫罕一愣,才发现杰利眼中已经被疯狂的烈焰占据。杰利一把抓住莫罕衣领,猛地抬手,一拳朝他打去。
风中传来一声闷响,莫罕的身体生生挨了他这暴怒之下的一拳,当即震得内脏破裂,一口鲜血呕了出来。莫罕还没来得及痛呼出声,杰利的手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那双手竟然无比冰冷,整个男人竟然恐惧愤怒成了这样。
那双眼红得像是要滴血,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和别人生的孩子?
“杰利,你给?我清醒一点!”莫罕瞪视杰利,“你疯了么!那不是你的孩子!那是欲谷和那个女人的孩子,不是你的!不是!”
杰利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半天才稍稍平静下来。
莫罕是他的哥哥……
他闭上双眼,用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莫罕……我真想杀了你。”杰利低低道。
“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女人的儿子吗?”莫罕冷笑,“他试图把瑟珠换出城,本来就得死。”
“你给?我闭嘴!”杰利怒吼,手微微收紧,“你再敢说一句,我真的杀了你!”
他说完又看见莫罕眼神讥讽,当即愤怒用力,却忽然被打断。
“杰利大人!”侍卫太过慌张,险些扑倒,“城外有白狼旗!有白狼旗!”
杰利动作一僵,松开了莫罕。
“你说什么?白狼旗?塔吉回来了?怎么可能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