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枯木逢春

李长明是个别扭爱面子的人,虽然感情外露爱哭爱笑,却是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哭的。

本来还觉得在塔吉面前掉眼泪丢脸,不过想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心里那个包袱顿时被他抛下,不管不顾地在塔吉怀里抽泣起来。

由着他哭了一会儿,塔吉拍拍他后背,有些?无奈地道:“好了……先吃东西,都快凉了。”

李长明一抽一抽地吸气眨眼睛,低着头抓起那烤饼,啊呜一口咬过去。

一边哭,一边啃着饼。

可怜又好笑。

现在这时候,再能勾动人食欲的山珍海味,李长明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他一声也不吭,就跟机关师造出来的机关木人一般僵硬,不停重复着进食的动作,直到把整张饼吃下肚去。

虽然吃什?么都没味道,不过好歹肚子里有了东西,没那么饿了。

然后他才擦擦手,去翻士兵送过来的文书。

之前他已经把城中病患的具体病征送回?了大虞边境,当?地的医官从以往的病灾旧档中找出了些?病征与此次相同的病灾档案,抄录后送了过来。

不过病征相似,也不一定就是同一种病。而且就算是同样的疫病,那么久过去了,也会有变化,中原经历过的疫灾多了,没有那次是完全相同的。

从旧档中能找到些有用的药方,但并不一定能够将病治愈。

很多人服下依照旧方配的药之后,咳血的情况有了些?好转,然而至今还是没有人痊愈。

至少有点用了……李长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城中缺少的药材也从其他地方运了过来,能撑上一个月。

李长明再看下去,眉头又渐渐皱起。

“怎么了?”塔吉问道。

“除边境这十一城之外,始罗内地也有几处有了病例……”

塔吉惊诧道:“怎么会……封城封得那么严实,还是传出去了么?”

“我只能管黑衣旅驻守的这几座城,其他的我管不了。”李长明无力地笑了一下。

防不胜防啊,这哪里能完全控制住。还不知道有疫病就出了城去的,封了城还贿赂始罗士兵逃出去的……肯定会有人跑到其他地方去,他是驻守在始罗边境,这才能干涉一下,其他地方,可就只能看始罗人自己了。

黑衣旅严守的地方都已经成了这样,其余地方的始罗人,怕是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李长明低下头,喃喃道,“这里是始罗……你知道吗,我以前天天想着要灭了始罗,将始罗纳入我大虞版图……免得始罗成天当墙头草,拿着我大虞的西北防线乱来。可我现在,让黑衣旅牺牲了那么多人,为了始罗人……”

他叹口气,徐徐道:“那天我听到有人说,为什么不走,要留在这里帮这些?始罗人……”

他大可在发现疫情时便撤兵回大虞去,让始罗人自生自灭。他们自己能控制好,是他们幸运,控制不了,那也是他们的命。横竖不是自己的子民,费那么多力气做什?么。

要保护大虞,他退回?边城去也可以,只要将始罗流民挡住就行了。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

“若是我还小,还在不懂事的时候,我必定就那么做了……可是,大虞边城是什么地方,哪能说封禁就封禁。”李长明说着,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靖平武侯的影子,“疫病尚未蔓延到大虞,边城只能是提高警惕,而不是随意封锁。边境各城的贸易运输……都是要考虑的。因为尚未发生之事,便严令封锁,会有多少东西直接瘫痪……就算我不考虑这些?,边城官员,大虞朝臣,也会考虑的,最后商量出的结果就是严格盘查。所以我根本无法像封禁始罗一样,封禁大虞边城。可单单严格盘查,并不能做到完全防止疫情扩散到大虞来……到那个时候,不也跟现在一样么……甚至还会更糟。”

他在与人倾诉的时候,脑子里却在想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小,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刚刚结束七年的囚禁,离开了皇宫。

被囚禁的七载时光中,白纠时常回?避过宫外守卫,悄悄潜进宫里看他,跟他说说皇兄近况,顺便教他念书,教他一些?粗浅的功夫。被囚禁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难熬的,唯有白纠过来的时候会让他开心?些?。

离开皇宫后,他也还是有些?粘白纠。那时候皇兄刚刚处置了一些?人,着实把他这个与外隔绝了七年的小孩子吓了一大跳。他实在无法理解皇兄为什么会下那么狠的手,甚至有些?害怕这位总是容色淡淡的兄长了。

然后他便被白纠带去了西北。当?时他害怕兄长,又因为之前七年里对白纠有了绝对的信任,便毫不犹疑地跟去了。远离玉京,跟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一群军入混在一起,他倒也很快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

在军中久了,他也有了驰骋疆场的心?。

白纠问他,知道怎么领兵么。

他说,要懂排兵布阵,讲求时机,还要身先士卒,激励士气。他回?答的时候跃跃欲试,很想让白纠同?意他领兵去同?敌军战上一场。

然后白纠就把他丢去副将那里,跟人学怎么搞好后勤。

白纠说,他天资聪颖,是个习武的好材料。虽然被囚在宫中多年,习武的时间短了点,但进步神速,已经能胜过军中很多人。若是单单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斗将,凭着一身武艺,已经足够了。

但他应当?是帅才,他必须要知道,打仗不单单是两方士兵对阵,互相厮打。

别人看见一斑的时候,你必须看清楚整只豹子,甚至这豹子是公的母的,体长多少,约重多少,状态如何?。

他跟在白纠身边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出战过,只是在一旁观望。但他却越来越明白,白纠说的话是对的。

领着一支军队,他决定着一场战役的胜败,无数人的生死,甚至是一国存亡。他必须想得远一些?,想得谨慎周全一些?,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必须要成为一个不被感情左右的怪物,漠视其他,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甚至,有时并无对错,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还是做得不够好……”李长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可能还有更好的做法,不过……我现在做得也对。”

虽然心中还是自责懊恼,他却已经想明白了。他没有做错,他的选择是好的。

“嗯。”塔吉弯了弯嘴角,“会好起来的。”

李长明松懈了许多,竟然轻轻一偏身子,靠在塔吉肩上。塔吉愣了一下,偏头见他闭着双眼,好像很需要一个地方给他靠着休息,顿时连动也舍不得动了。

“难受……”李长明闷闷地道,“让我靠一会儿……”

塔吉喉结滑动一下,小心问道:“难受?是身体难受,还是……”

“心?里难受。”李长明丧丧地道。

塔吉叹息,紧紧搂住他肩膀,试图用这种方式给他些?安慰。

外面有人来通报的时候他也没动,眼睛都没睁开,就这样道:“进来。”

那士兵见状怔了怔,而后颔首道:“颜将军带了一队医师来。”

“济安?”李长明睁开眼睛,“他不是守在神武城么,怎么过来了……快让他进来。”

说着他自己也撑着身体直起腰来,害怕自己刚哭过让人瞧出端倪,还又抬手擦了擦泪痕。

这也是这两年多来第一次见面了,说实话,他对颜济安的印象都因为太久不见有些?模糊了。不过一切都在颜济安进门时重新又清晰起来。

“殿下!”颜济安风风火火走进门,“我带了林姑娘来!”

哪个林姑娘?玉京成春堂的林风致?

李长明正猜测着,跟着颜济安身后的那位青衣女子也走进门来,得体地施了个礼,方才道:“林风致见过殿下。”

果然是她。

林风致师从江湖第一医门杏花坞,而杏花坞本就时常组织门下弟子四处行医。大虞每次发生瘟疫,杏花坞必定会派人去帮忙救治。她会到这里,也不算稀奇。

李长明看见她,安心?了许多:“林姑娘,这次要麻烦你了……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开口,黑衣旅的人手都听你的。”

林风致微微颔首,道:“治病救人,本是医者之责,谈不上麻烦。”

李长明轻轻一笑,道:“林姑娘,你看杏花坞众人住在军区,还是到病区附近另腾些住处?”

林风致道:“殿下随意安排便是,杏花坞众人听从殿下吩咐。”

“还是就住在军中吧……虽然离病区远了些?,可是这里要安全点。”颜济安望着她道,“病区那边恐怕也腾不出地方了,要腾也得花好些?时间呢。”

林风致又道:“军中安排便是……还请殿下先带我去病区看看情况。”

李长明点头,低眸给自己倒了杯茶:“济安,你带林姑娘过去吧。”

“哎,林丫头!”颜济安忙拉住她,“刚来你就要过去?那边那么多病人,要看情况你先瞧瞧他们上报的文书不就好了。”

林风致淡淡道:“魏王殿下送至各地的书信,已经写得很详尽了,无需再看什?么。”

“那好,走吧……”颜济安应了声。

她又向李长明行了个礼,道:“殿下,我便先走一步了。”

李长明正喝茶,听他开口差点就喷出一口水来,还好是稳住了。现在见他们两人离开,才顺了顺气,道:“以前还叫人家林姑娘,现在叫丫头?”

“啊……这有什?么区别吗?”塔吉很认真地发出疑问。

丫头——指女孩子。姑娘——也指女孩子。

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

“有什?么区别?”塔吉露出求知若渴的眼神。

李长明想了想,道:“比如说……一般人叫我李焘,尊重些?会唤我的字长明,可若是换了我哥哥,他会喊我焘儿,或者我的小名。”

塔吉觉得自己明白了,为表亲近,他满目柔光地瞧着李长明道:“小子。”

李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