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李长明在甘州恍若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得?很。
他看上?去好像接受了?这种单纯而平静的生活,可?谁都知道这只是表象。流放甘州,退出京城,永远不会是最后的结局。他是李焘,是先?帝的六皇子?,是魏王殿下。他的心还在玉京,身上?淌着先?帝血脉,承靖平武侯风骨,注定无法静处江湖。
这两年多时光,他卸下重担,松开了?那疏朗跳脱的本性,看似对一切淡然,实?则沉郁了?不少。安闲自在常有笑颜,可?偶尔独自迎风默然低眸时,那沉重的思虑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薛观音看他深沉的眸色,心中不忍,轻声劝慰道:“靖平武侯……若是看到殿下这般自责,恐怕才会更难过。”
“是啊……他那样?疼我,怎么?舍得?看我这样?……”李长明再?抬眸时,已无阴云,“我会回去的,黑衣旅不会折在我手上?。”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家中,李长明特意脱了?那身下地干活专用的粗布衣,换了?身红色锦袍。两人吃完晚饭,他便在小?案前捧出一个木盒来。
“打开吧。”李长明笑吟吟地看着她。
女儿节的礼物,他半月前就开始发愁。逢年过节都要?给人准备礼物,这送来送去的,也无非是些首饰衣服之类的东西,他自己都已经开始觉得?无趣了?。这次偏就想送些不一样?的东西,硬是深思熟虑了?好几天,才最终定下。
李长明自己觉得?东西送多了?没什么?惊喜,薛观音倒还是如往常一般心怀期待,打开木盒,入眼是一支白玉珠花。
如今不比从前,以往李长明送给薛观音的首饰,都是宫中匠人所制,用料和?手工都是天下之最,现在他一个庶民可?无权让宫中匠人给薛观音亲自打造什么?了?。
“这是殿下……亲手做的?”薛观音想起了?有几次进李长明房中,好像在他桌上?看到过玉珠金线。
“嗯!”李长明还有些小?得?意,轻轻拿过珠花插在她发髻上?,左右看了?两眼,“也不比宫里的差啊。”
薛观音低眸浅笑,见那盒中还有一物,便将之取出。
李长明道:“这是我托林姑娘找的医书。”
这就是李长明思考了?几天的结果,薛观音跟着医馆老先?生学医,送一本杏花坞的医书,比送衣服首饰好多了?。
薛观音心思在那书上?,翻开迅速瞧了?几页,一双眼睛对着书中内容放光,衬得?那句道谢十分?漫不经心:“多谢殿下……”
李长明倒也不在意她这般敷衍的致谢,更开心她对这礼物满意。不过今天过节,可?不适合让她就坐这看书,李长明忙打断她,牵着她手就起身:“别?看了?,走,我们逛街去。”
正?值佳节,街上?之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各处花灯熠熠,欢笑喧天,全然不似一个边陲之地。
一年间能热闹的机会也就那么?几次,再?不爱凑热闹的人,念着过节也要?来街上?走那么?一遭。女儿家们过节乞巧,城里那些酒馆商铺也跟着凑热闹,办些什么?灯会活动吸引人去买这买那。街上?隔几步就有人扎堆一处,不知又?是什么?好东西吸引了?人过去围观。
薛观音只是跟李长明并肩走着,对街边摊子?上?的玩意儿只是远远看几眼。到处都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她看到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要?想想还得?去挤,也就不想去了?。
这时前面忽然有些混乱起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前面那铺子?送巧果!”
听得?清的人立马往前面那铺子?冲,明明谁都不缺钱买这巧果,可?一听有人送,个个都要?去挤一挤图个乐子?。
只是这一下子?人潮汹涌,着实?没给人反应的时间,李长明刚觉得?不对要?抓紧薛观音,自己先?被旁边跑过的人撞了?一下。而后就越来越不受控制,直被带得?往边上?走。
“殿下!”
薛观音心里着急,努力?往前,却被人挤朝另一边,反而离李长明越来越远。饶是她这般平日?温温静静的名门之女,此时好脾气也被人群不断的冲击磨没了?,气得?几乎是七窍生烟。
李长明早就人影也不见,身周之人密密麻麻,服色各异,看一眼都眼花。这种时候,想要?凭一双眼睛找人,也太难了?。
这一小?阵混乱过后,薛观音已经被挤到街边墙角,扶着墙堪堪稳住身体,抬头见四处人来人往,没一个她感觉熟悉的。
她心焦不已,早没了?游玩兴致,站在原地继续一个一个细看往来行人。好半天终于见到一个惹眼的背影,顿时心中一喜。
她忙提裙小?跑过去,扯住对方衣袖。
那人怔愣回身,薛观音也跟着愣住。
这个人面容精致,英气俊俏,却分?明是个女子?。只是她身量过于高挑,瞧上?去不过比李长明稍矮些许,薛观音也就到她肩头高。她身上?穿的又?是一身黑色圆领袍服,一头青丝高高竖起呈马尾状,与李长明平日?里的装扮风格像极了?,薛观音这才会看错。
而后薛观音忽然想起,李长明今天陪自己出门,穿的是红衣。
薛观音还没来得?及道歉,那女子?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这是你的?”掉在地上?的珠花在她手中泛着莹润的光芒。
“是……”
薛观音才出声,对方便抬手,把那支珠花重新簪在她发髻上?。
“你认错人了??”对方给她戴好珠花,才温声问道。
薛观音看着她道:“嗯……认错人了?……”顿了?顿,她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这支珠花对我很重要?,险些遗失……定要?好好谢谢姑娘。”
“我叫云裳。”
“仙衣云裳的云裳么??”薛观音依旧怔怔抬头望着她,“多谢云姑娘……”
她低头笑了?笑,有几分?玩味地道:“我不姓云。”
“那……”
“我姓关。”
“呃……”薛观音愣住。
这做父母的可?真会给女儿起名字。
关云裳看她这样?一愣,忍不住笑了?,问道:“你在等人?”
薛观音那灵光的脑子?不知道怎么?就一片空白,稍稍沉默片刻才道:“跟夫……朋友走散了?。”
关云裳双手环胸往墙边一靠,道:“天那么?黑,我陪你等会儿,要?是等不到,我送你回家。”
薛观音点了?点头,突然平静了?许多,好像也不是那么?着急想找李长明了?。
被薛观音在心中无情抛弃的李长明,此时却还在另一边寻人。方才被人群裹挟着走,他几下就被弄得?晕头转向,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甘州城那么?大,他平日?居住在城北,又?不是这边这种闹市区,对这一篇自然不怎么?熟悉。若是换了?平日?里,记个路简直小?菜一碟,奈何今天人那么?多,他的本事根本派不上?用场。
没想到这时候在城中找人,竟然比亲自带兵去侦察还要?难。
李长明怅然叹息,尽力?回想着自己方才经过的地方,慢慢来到河边——说是河,其实?不过一条宽些的水沟,引城外的水进来,方便百姓起居用的。刚才就是这里最热闹,也是在这里两人走散,他被挤进旁边街道里,那些店铺跟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送东西,搞得?他刚喘口气又?被挤来挤去。
总算回到了?走散的地方,附近找找,肯定能找到薛观音的。他刚刚庆幸完,又?听到人群一阵喧闹,这回他是怕了?,赶紧往旁一躲,贴着墙站。
“掉下去了?!”
“这水有些急的,快救人啊!”
人群中传来的喊叫声显然不对,李长明一惊,忙几步奔过去,跑到护栏边上?往下望。河里不像岸上?这般明亮,他只能大概看见是个女子?在里面挣扎。
岸上?到水面的距离不是很高,护栏也刚刚过成年人的腰部,这边总是挤来挤去的,一个不注意真有可?能掉下去。
他想也没想,直接就往下一跃。
河不深,可?是水流得?有些快。水流稍微湍急些的浅水地,水高不到小?腿,人在里面都有些难站住,而这河道怎么?也有半人高的。若是跟他一样?习过武的人,当然不怕,普通人掉下去,哪里还能站起来。
李长明如同游鱼一般,几下就窜了?过去,接近之后直接一记手刀敲晕了?那女子?,这才抱住人望往岸上?移动。
到岸边灯光稍微明亮,李长明低头看清女子?面容,见不是薛观音,又?松一口气。
他先?托着人,让围观搭手的人把女子?送上?岸,这才用手撑住身体往上?爬。可?他忽然之间便泄了?力?,差点就掉回去。
头疼,浑身发软,隐有寒冰般的刺痛。
从离开玉京开始,他便开始这样?了?。城中医馆也查不出是什么?病症,去年林姑娘游历路过甘州,为他诊过脉,细问之下,他才想起来当初在那做秘密关押之用的宅院里,吴韬喂过他一粒药丸。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林风致根据症状推测出是一种名为“三日?尽”的江湖毒药。分?三日?服下,毒素就会在体内生根,慢慢蚕食人健康,弄得?人一身病痛,叫人生不如死。而且此毒没有解药,只要?服够三粒毒药丸,便连神仙也救不了?。
好在吴韬只喂了?他一次,威力?并没有那么?强大,他如今的症状也不过是余毒未清,还能想办法压制,慢慢调理。林风致留了?药方,又?有学了?些医理的薛观音照顾,这症状逐渐好转,算起来已经有几个月都没再?出现了?。
偏偏这个时候,他与人走散,正?着急着……薛观音应当会待在一个地方等自己找过去,要?是让她等久了?,她也要?焦躁不安的。
要?是现在晕了?,她等到天亮怎么?办?
他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攥住,往上?一拉,离水之后整个人就落进一个怀抱里。
“长明?”
李长明在混沌之中勉强抬头,瞧见一双微微带着绿色的眼睛。
“塔……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