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分崩离析

甘州虽地处边境,却非是什么荒蛮疾苦之地。作为边境军镇,不?过是物资稍微不足一些,气候稍微恶劣一些,远不?如内地城镇那般繁华舒适罢了,该有的?还是有。甚至因为地处边境,往来贸易的?人多些,还要比一些内地偏僻的地方条件好点。

李长明驻守边疆多年,这?点不如内地城镇的?地方,对他来说反倒什?么都不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边疆地区的生活。

住在军营里,可比住在城中还要苦些。如今他闲下来窝在家里不?用干事,反倒还是提高了一下这?过日子的?水平。

别人以为他这?个流放之人应当穷苦无依,不?得自由,兴许还得做做苦力。可实际上他这?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皇帝陛下私下里亲自掏钱给他在城北买了一处小宅园,隔三?岔五写?信来问缺什?么想要什?么。李长明说没什么想要的?,皇帝陛下还是要送点什么放他家里。

而他每天就是吃饭遛狗逛街睡觉,清闲得很,年纪轻轻的?就提前养老了。以前他很想闲着,如今真的?闲下来,他又觉得不?舒服,成天又想找事做。以前念书习武都是课业,如今倒成了打发时间的消遣。

七月份,甘州还是酷暑。李长明在二楼房间内躲着,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十分随意地坐在小榻上,手拿团扇不?停扇风,热得没了动一动的力气。

明明什么都没干,汗还是一阵一阵地流,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住,穿了外衣跳下榻去,直接从二楼跳到院里。水井旁倒是有几分清凉,他打了一桶水上来,用葫芦瓢舀着喝了几口,终于稍微舒坦了点。

剩下的?水他拿去浇了一旁被太阳烤得有些蔫了的?花。清水泼下去,这?些花倒比原先?看着精神些,他看了片刻,从中挑了一朵折下,悄然来到后院。

薛观音正坐在那里挑拣药材,当年李长明被废黜流放,虽未牵连府中内眷,可她自己还是跟了过来。同?李长明来甘州后,她与城中医馆的?老先?生结识,跟着学了些医理,平常便会帮医馆理理药材。此时她低头认真挑拣,全然没有发现李长明的靠近。

李长明轻轻走到她后面,弯下身去,手上那一朵花被别在她鬓边。

“殿下……”薛观音顿时回头,面上微微一红。

李长明哼着歌,转身就上楼,似乎心情极好。

薛观音见状扶了扶鬓边的花朵,无奈摇头,继续低头干活。远离了玉京魏王府,这?位小王爷仿佛就变了个性子一般,没了往日在王府众人面前的?稳重,跟学堂里调皮捣蛋的?半大孩子一般。

不?过这?倒也不?算是变了性子,李长明原本就是那样调皮捣蛋爱闯祸的?人,也就是因为在别人面前端着,让叫人有了种他是很稳重的?错觉。

没一会儿,薛观音又听见“哒哒哒”的?下楼声,才?抬起头来,那个人就一骨碌坐到了身边。

“这?些要捣碎吗?”李长明抓起小药杵,指着药臼旁边的那一箩筐药问。

“嗯。”

李长明得了答复,便积极捣药,手上动作飞速,嘴上不?紧不慢地问:“观音,你今天出城,有没有见到甘州营的人?”

“啊……有啊。”薛观音回想了一下,“都七月了,在忙着收麦子。”

没有战事的?时候,士兵便屯田种粮,甘州这?边一般开春后种小麦,七八月收割,眼下正是麦子成熟的?农忙时节。今天薛观音出城一趟,就在城外属于军有的?那片农田见到甘州营士兵在忙收获。

李长明听完兴冲冲地道:“我也要去!我要跟他们一起下地干活!”

薛观音不解地问:“有那么好玩么?”

李长明跟军中之人打交道,就是莫名容易熟络起来,来甘州这?两年,主管这?边的将领也换过几个,甘州营从上到下还是与他玩得挺好。如今没了亲王身份,大家反倒与他更加亲近,毫不拘束。

去甘州营捣蛋也成了李长明的日常消遣之一,虽然他隔三?岔五就去军营里又不?合规又烦人,可将领们就是惯着他,跟惯自家孩子似的。

不?过他也不?是毫无用处,陪士兵们过过招,然后把人都揍趴下了,将领们就能特别开心地训那些士兵一顿。骂得众人一个个热血沸腾,发誓一定要勤学苦练,下次换他们把李长明打趴下。

“听说今天独孤循会过来……”李长明说着,手上动作慢了下来,药杵一下一下咂在臼底。

薛观音起身收拾药材,道:“收拾一下,一起过去吧。”

李长明便是大喜,帮着人收了药材,便上楼换了身干练的?粗布衣服,看起来当真有些要下地干农活的样子。

甘州营就在城北郊外,骑马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

大营守卫见了他也不?奇怪,照着流程让人进去通报一声,等待的?时候就同他聊了起来。

“六爷,您今天是来见独孤将军的??”

李长明如今只是庶人,再叫他“殿下”自然不合适,也就薛观音这样亲近的?人私下里还会那样叫。其他人要么就喊他“长明”,要么因为觉得唤他表字不?太好,便“六爷”、“六郎”的?叫他。

李长明点头:“是啊,他来了吧?”

“来了,就在里面。”那守卫一看他身旁的?薛观音,道,“我是没想到,今个儿七夕,您就带夫人来甘州营过节啊?”

薛观音噗嗤笑出声,道:“我可不指望过什?么节。”

李长明撇撇嘴,心中有些不?服气,心道:“谁说我没准备给你过节了?”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今天什么日子,还是好好准备了一番的,不?过现在实在没必要说出来。

那守卫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连忙闭了嘴。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要是惹得小“夫妻”俩互相抱怨起来,那可不好。

没过多久,先?前?进去通报的人出来,便领着两人进了主营。

“殿下!”独孤循道。

甘州营程周将军知道他与独孤循有事要说,见他进来便哈哈一笑,道:“你们聊,我先?去田里看看。”

程周才走出营帐,独孤循便道:“殿下,下个月我便要调往沙州,今日也算是跟你告别了。”

薛观音都觉得诧异:“又要走?你不?是才来几个月?”

独孤循无奈一笑:“这?两年,黑衣旅的?人被换来换去的?,也不?奇怪了。”

李长明幽幽叹气,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当年那一案定案后,李长明自己被废为庶人流放甘州,韦巧儿一状送进大牢的吴献降职出京,而吴韬这个李长明亲手定了行刺皇室大罪之人,判了流放。同?是流放,也同?样在流放路上出了点岔子,李长明挡下了几批刺客毫发未伤,而吴韬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吴韬离京不久,就有人劫了他,将他杀死。

鞭杀,活生生用鞭子打死。据说那鞭子一鞭就能勾下一小条肉来,官府找到的尸首几乎要无法分辨身份。

李长明知道这?事,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他想起来在玉京被秘密关押时,吴韬打自己的?那一顿鞭子,觉得这?种死法很像是以牙还牙的?报复。可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步六孤辰他们怎么都不像是会下这?种狠手的?。

而左相吴士忠得到消息当即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如今虽然依旧身居高位,对朝政的把控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不?过他还有个先前?一直在东境的?二儿子吴彰,太后寻了个机会将他从东境召回京城任职。二儿子比起另外三?个儿子,似乎要能干上那么一点,这?两年有他坐镇,太后一族势力在遭到刑部清洗的?重创之?后,竟是又渐渐缓了一口气回来。

而黑衣旅虽还在,却被重新整编,分派各地轮换驻守,听当地将领调遣。如今是群龙无首,与一般驻军没什么两样。军学这两年也跟着教?学停滞,连新人都没收几个进来。

他们想干什?么很明显了,慢慢把黑衣旅分割吞并,直到世间再无黑衣旅。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来甘州的?人已经不下五个。李长明看着他们来了又走,却是束手无策。如今他不?过一介平民,又能如何呢。

与独孤循聊了几句,道过别后,李长明领着薛观音去营外农田,算是换换心情。

田间麦子刚熟,士兵忙着在地里收割。李长明拿了镰刀,撸起袖子跳进去,弯腰便割。

这?些事军学都教过,军学城池外也有那么几块田地,专门就给里边学生种。但李长明一直跟着靖平武侯,没有在军学待过,后来也是直接接管军学的,这?些干农活的事他的?确不太懂。

以前他也跟士兵一起下过地,可士兵们感动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跟赶野猪一样把他往一边赶。

大家觉得他不?是来帮忙的?,是来捣乱的?。农活虽然只是个体力活,但要赶得又快又好,还是需要点手法。如李长明这般插个秧苗要半天还不?一定插得稳的,简直就是阻了大家前?进的?步伐。

如今也是一样,他低下身很努力地割麦子,没过多久就被旁边唰唰唰往后退的?人撞了一下。而此刻程周见状大喝道:“六郎!你就不能老老实实一边站着!”

李长明抬头,满脸无辜:“怎么了嘛?我也想出一份力啊。”

田间士兵显然不吃他这?一套,纷纷开口。

“将军,你把他轰走吧!”

“就是!他碍手碍脚的?!”

李长明何时被人这样嫌弃过,登时大怒:“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不?会我可以学啊!”

“你都学多少次了,上次播种时候你就来凑热闹,现在还没学会!”

“六爷,我觉得还是在旁边打伞当监工比较适合你。”

“六爷你还是带着夫人去城里玩吧!”

“对对对,让夫人在地里晒着,你也好意思,会不?会怜香惜玉?”

李长明抱着镰刀呆立许久,默默走开了。

“他们嫌弃我。”李长明可怜兮兮地对薛观音道,“走吧,不?在这里惹他们烦了。”

“这?不?就行了。”程周招呼着他俩到一边的小桌旁,“你看这?田间一片金黄,景色是不是挺好?”

“不?好玩。”李长明闷闷道。

“我说你也是,不?会干活,就爱瞎捣乱。”程周嘲他一句,自己也下地去活动筋骨。

薛观音忍着笑,道:“殿下,你就乖乖坐着,要有自知之明。”

远处一行黑衣人骑着马奔出大营,看装束是黑衣旅的?人,想来该是独孤循带人离开了。

李长明看到独孤循,便从被众人嫌弃的?郁愤中走了出来,又转向另一种惆怅。

独孤循要走了,再过不?久,又会调一个新的人过来。他明知朝堂上的?那些人在搞什?么小动作,却只能在甘州看着。

“从这里再往西,就是丹山。”李长明望着那队远去的人马,“丹山养马地,是靖平武侯十年前夺下来的。”

薛观音低头斟茶,听到李长明谈起他自己的?老师,有些揪心。

前?朝幼主受控,朝堂奸佞当道,地方腐败成风。民怨四起,内乱丛生。先?帝与高祖皇帝举义兵征讨十余年,方平定中原,得以休养生息。

然而先?帝早逝,伟业未成,便将江山交到了小皇帝手中,从此太后掌权,外戚坐大。四邻虎视眈眈,边境战乱不断,前?朝积弊仍在,又陷入乱局。他们的解决方法,就是割地,请和……西境北境的?领土一让再让,从前始罗边上那点土地还是中原的?边境,现在边境却退到了神武城。

一心往西北两境收地拓疆之?人,一个靖平武侯,一个魏王,现在都是什么下场。

“他们觉得西境北境这?些蛮荒之?地没什?么重要的?,没了就没了,还是少了个累赘。丹山是靖平武侯撕开的?一个口子,他想在这水草丰茂之?处训练军马,组建骑兵……可是丹山的马驹还没长大,他就殉国了。”李长明轻轻笑了笑,继续道,“我以前不?明白,大虞兵力充足,装备也够精良,为什么却不能打胜仗?后来才知道,只不过这?个打胜仗的?人不能是别人。军队再强又如何,掌握在外戚手中,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他们不能看着大虞出现另外的?武将。文不?思治,武不思战……全耗在内斗上。他们就是要坑自己人,不?会愿意把权力交到别人手里的?。失去的?不?过是这些无用的土地罢了,哪里有把持大权重要。”

薛观音想起当年玉京城中一案,离京时李长明几无神采的?双眸,不?由眼中泛起泪意。李长明见状忙伸手轻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声道:“怎么要哭呢……还好,皇兄是信我的?……我并非是孤立无援。”

薛观音低头轻声道:“殿下。”

“只是……靖平武侯若还活着,看到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会对我很失望吧。”李长明垂眸,淡淡道,“黑衣旅因为我四分五裂……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