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观音寒症发作,到了第二日也没什么好转,喝了药没那么痛了,但还是腰酸无力直犯恶心。
正午过后,韦巧儿照顾着薛观音睡下,自己一个人出了府。
西市的众香阁是韦巧儿常去的地方,不过这次她独自一人走到众香阁附近,却是转进了对面的一家酒楼。早有人在大堂候着她,见她来到,便引着她去楼上雅间。
雅间里坐的是个年轻男子,锦袍玉冠,样貌英俊,只是眼中沉着一股阴鸷之气,叫人看着就有些胆寒。此时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自斟自酌着。
引韦巧儿进来的侍从将人送到便自行退下,韦巧儿在门口把想说的话在心里又念了几遍,才推门而入。
她进门后,便见那人双目盯着自己,当即吓得一抖,衣袖下的双手又开始发颤。
眼前的人并非善类,却是此时唯一一个能帮她的人。她对这人再害怕再抵触,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人行礼,挑了个离他远的椅子坐。
“吴献大人……”韦巧儿咬着唇,唤了这位周国公长子。
吴献将她这有意远离的动作看在眼里,也不恼,只是嗤笑一声,道:“韦夫人,这家酒楼雅间难求,今日可要点上几个菜好好品味。”
“好……”韦巧儿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目光一直闪躲着。
吴献慢悠悠倒了一杯酒:“来,这玉泉酿乃是佳品。”
韦巧儿看那杯酒推到自己面前,却没去拿,桌下的手攥紧衣袖,直言道:“大人,别说这些了。”
“哦?”吴献轻轻一笑,故意道,“那说什么?夫人约我出来,不是为了喝酒?”
“他知道雪鹿麝了……他知道薛观音的香料有问题了!”韦巧儿见他这般,略有些激动。
吴献不慌不忙,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哦,知道了?”
韦巧儿咬牙道:“王府里只有我跟薛观音,他很快就会知道是我。”
吴献起身,踱步到她身侧,微微弯下了腰,一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问道:“夫人害怕?”
“大人……”韦巧儿颤声,抬眸望着他。
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缓缓向下到了腰部,吴献轻轻双手环住她腰肢,见她不反抗,愈发笑得得意。
他凑到她耳畔,缓缓道:“他纳你入府那么多年,对你不理不睬……甚至连正眼都没瞧过你吧?他要是查出来,你下药害薛观音……”
韦巧儿本就担心害怕,他还这般将她心中所虑说出来,便让韦巧儿愈发心惊胆战,颤抖着道:“大人……帮我!”
“我可以帮你。”吴献贴上她脖颈,“御赐香料经手那么多人,要查也得从内苑查起,姑母在宫中,随便找个宫女顶上就是。不过你……该怎么谢我?”
“我……”
吴献笑道:“虽说李焘不喜欢你,可他对府上之人都极为信任,你就帮我个忙,去看看他书房文书都写了什么,如何?”
韦巧儿大惊失色:“那些都是军中机密,我怎能看?”
“谁说他书房中就一定是军中机密了?”吴献冷冷一笑,“实话同你说了吧,你那位魏王殿下,心思可没那么单纯。”
韦巧儿瞳孔骤然收紧:“吴大人是何意?”
“这次魏王奉命救援始罗,立下大功,促成和谈……可他回京前,却在和谈条件上加了一条,把黑衣旅军队分出一部分留在始罗边境。”吴献说着,还腾出手来抚摸她脸颊,“西北本就已是黑衣旅管辖,如今手还伸得这样长……拥兵自重,下一步该如何了?”
韦巧儿余光瞥到他脸上阴冷笑意,一下骇得不敢出声。
“魏王是什么心思,朝野上下都明白,等哪日时机到了,他率黑衣旅这精锐之师,一路东进势如破竹……你说,他是能成,还是不能成呢?”
他说到此处,韦巧儿猛然想起那日在书房所听到的,瞬间吓得身体一软。
私运武器!
谋逆,谋逆……那是谋逆之罪啊!
若只吴献那么说,空口无凭她自然不会信。可她那日,却是亲耳听到魏王殿下同那徐将军商量避人耳目运送武器进京!
韦巧儿再不愿相信,却也无法无视这个事实。
“若是成了,那你便是皇后了。不对……你前面还有个受宠的薛观音,你应当是,韦妃?”吴献捏着她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先给娘娘道个喜了。”
韦巧儿连连摇头:“别说了……不可能……我不信,书房我不会去的。”
吴献被她这样拒绝,也没恼,只是道:“夫人还是先想想,怎么把事情瞒过去,免得这宫里的娘娘还没当上,便先被魏王殿下逐出了王府。”
韦巧儿登时用力挣脱他桎梏,怒道:“当初是你!明明是你!”
吴献玩味道:“雪鹿麝是我给的,可决定去下药的人,不是夫人你么?”
韦巧儿登时浑身血都凉了,看着眼前之人,愤怒又懊悔。
当初她就是受他挑唆,才一时迷了心窍,将雪鹿麝掺进了薛观音香料里。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件事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只能来求吴献,从接过了雪鹿麝开始,她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从酒楼出来,韦巧儿简直失魂落魄。她茫然往前走着,周遭景物路人都没看一眼。直到一阵吵闹声把她吓回神。
却见是两辆马车在路口相遇,一车刚刚拐入避让不及,便撞上了。
被撞上的那车乃是象辂,为亲王及一品大臣的车驾。韦巧儿心里一紧,忙去细看。却见那象辂上一人拂开车帘,探出身来,看清情状也不过微微皱了眉。
这人她却是见过的,魏王殿下的好友步六孤辰。
另一辆马车没有象牙为饰,却也装饰华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看到对方的车驾时便吓了一跳,待望见车上那人是步六孤辰,反倒换得一脸鄙夷,趾高气昂起来。
这个男人韦巧儿也见过,周国公吴士忠第三子,吴慎。
见到此人,她不由得想起来他那位尚在酒楼的兄长,也就不想再停留此处看什么热闹,匆匆绕过人群走了出去。
车上步六孤辰看对方下车,便也由车夫扶下马车。两车相撞,步六孤辰下车本只是想说些客套话,不予计较。不想那吴慎开口便道:“胡人小儿,竟敢在玉京地界上如此逾制!”
步六孤辰仍是皱眉,没有同他说话。
依制,象辂为亲王及一品大臣所乘,他的确没有资格乘坐。不过这让不让坐,还是要看车主人怎么想,礼制可没规定自己车驾不能给别人坐。
那车帘又一次被掀起,李长明冷笑道:“本王的车,想给谁坐给谁坐,吴三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吴慎本以为这是步六孤辰舅舅王昌彝的车驾,不曾想这车上还坐了个魏王,当即哑口无言。怔了一怔,他又硬气道:“此乃天子亲赐车驾,虽归殿下所有,殿下却也没有逾制特权。若天子恩赐,殿下想给谁就给谁,那岂不是乱了套!”
李长明便是理也不想理,冷冷道:“依制,‘近王自降’,本王尚在此处,你还乘车不合规矩,今日便走着回去吧。”
他放下车帘,声音从车内传来:“步六孤辰,上来。”
步六孤辰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姿态,抬袖朝吴慎优雅行礼,便转身回了车驾。
街面上停下围观的行人此时被一队巡防士兵驱开,为首军官上前行礼道:“魏王殿下,吴公子。”
李长明在车内道:“有劳京城巡防,吴三公子冲撞本王车驾,把这车扣了。”
那军官转头看了一眼吴慎,还是犹豫了片刻掂量出了个结果,才道:“遵命!”
李长明望着步六孤辰,眉梢轻轻上挑,对车门外那车夫下令:“走吧。”
象辂车夫得令挥鞭,绕过吴慎车驾绝尘而去。吴慎受辱却不得不忍怒,看旁边那几名士兵得了命令,将他车驾围起,更是气愤不已。
“这……吴公子,实在对不住。”军官瞧他面色不善,讪讪赔了个笑脸,“把这车驾回巡防大营去!”
“你!”吴慎大怒,看着他们动手移开自己的马车,也只好领着身边随从走了。周遭围的人见两架马车的主人和官兵都离去,这才纷纷议论起来。
车内,步六孤辰望着李长明那嘴角挂着的一抹笑,甚觉无奈。
李长明往后靠了靠,道:“这些人平日见到你,都这般无礼的么?”
步六孤辰语调有些低沉:“常事。”
李长明顿觉不快:“最见不得这等龟鳖竖子如此嚣张。”
步六孤辰轻笑道:“论嚣张,殿下可也不差。”
李长明从他话里觉察出些味来,悻悻道:“怎么?又要嫌我性子飞扬不知隐忍?”
步六孤辰摇头:“殿下没有当街殴打,已是隐忍。”
看他如此“善解人意”,李长明反倒无话可说了。
“长明。”步六孤辰忽然唤了他表字,“明日朝堂上,却不要如此锋芒毕露了。有些话,让陛下来说就已足够。”
“知道了。”李长明杵着下巴望向车窗外,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