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玉京已经下了几场雪。昨夜又飞了雪花,一早起来魏王府中已是白茫茫一片。
李长明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月待在京中,当年大雪天偶然见街头乞儿冻得奄奄一息,便想这王府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干点好事。于是就收养了十来个孤儿安置在府里,请人教他们念书习武。
一下雪,这些孩子就爱在庭院里玩闹。府中仆役知道他们爱玩,也就没大老早去把积雪扫了。正午时天上放晴,阳光明朗,雪也还没融化的迹象,正好能让孩子们痛痛快快玩一回。
李长明下马敲门时,就能听见院子里的嬉闹声,不由一笑。
来开门的是周管家,这魏王府少有人拜访,几个月都听不到一次敲门声,他还疑惑着这个时节谁会过来。一开门看清来人,瞬间就大喜道:“殿下!”
李长明点头:“周管家。”
周管家便要上前从侍卫手中给他牵过马来:“小王爷来得这样快,我还当要再有个十来天呢。”
李长明摇摇头:“不用了,我进去一会儿就走。”
李长明拢拢披风,低眸往旁边看一眼,才迈步进门。
周管家跟上去,这才发现小王爷带了个孩子,一只眼睛缠着绷带,模样不太像汉人。
魏王府里本来就有不少小孩子,周管家对自家小王爷三天两头往王府里带孩子也是见怪不怪了。这回也只当小王爷又从哪里捡了个孩子回来,便没有多问。
李长明十四岁时在皇帝和靖平武侯的安排下纳了两位妾室,一名孺人薛氏观音,一名媵侍韦氏巧儿。
那时他仍被囚在庆华宫,纳妾之事,也不过是陛下为救他出宫找了个理由。因此这两人明着是妾室,实则从未与他有过男女之情。现如今也不过是在王府里负责管束上下,照顾这些孩子们。
刚刚走进前院门,便听到薛观音和韦巧儿在议论今年的梅花开得如何。李长明不禁放慢了脚步,向周管家道:“今年大家都还好吧?”
周管家道:“孩子们都好,韦夫人体弱,年中生了场病,也很快好了。”
院内红梅已在枝头傲立,树下站了两位女子。一个穿着紫袄,身形高挑,明艳动人。一个略微娇小些,身着绯红衣裙,面容清丽。
他们两人谈论时,院中折梅的这两名女子纷纷停了动作,回头看来。
那高挑女子便是孺人薛观音,见了他惊喜道:“殿下?”
她说完便放了手中梅花小跑过来,道:“殿下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早些捎封信说一声,我们好早些收拾屋子。”
“没事,不用让人收拾了,我去别处住几晚。”李长明拉过阿里,对薛观音道,“给这孩子腾间院子出来,要安静些。他眼睛有伤,得养一段时日。”
“好。”薛观音转头打量这个孩子,心中疑惑颇多,“怎么伤成这样……”
想起这事李长明便没好气:“都是吴韬那个混蛋干的。他可是被吓得不轻,不怎么爱搭理人,你们就多担待些,好好照顾就是。”
薛观音应声:“好,殿下放心。不过……这腾出一间院子来,殿下你的住处……”
李长明无奈道:“我有几次回来能住家里的?习惯了。”
韦巧儿的目光一直在李长明身上,看他交代完,便上前要给他解下披风:“殿下,一路风雪,披风都湿了,妾身给你换一身吧。”
李长明按住她的手,道:“不了,我得先进宫一趟,然后去寻个住处,今天就不回来了。”
说罢竟然就再也无话,直接转身离去,留得韦巧儿呆立原地,抬起的手不知放到哪里。
韦巧儿顿时脸上一热,莫名觉得无地自容。却听薛观音笑道:“该回神啦,呆看着做什么呢。殿下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不还在京城里么?”
韦巧儿压下些尴尬,勉强笑道:“姐姐说的是。”
这边李长明走出王府,便上马往宫城赶。
照例,他这样的将领,需要先奏请陛下,得了允准拿了令牌,才能进城。否则就只能在城外待着,就地扎个营,或者去军学里住。
曾有一次靖平武侯白纠递了奏请,却被太后党羽压着,足足一月,皇帝连那份奏请书都没见到。皇帝又不想给太后留个把柄,最后耽搁许久才见上靖平武侯。
同样的事,李长明身上也发生过,兄弟两人是敢怒不敢言。后来李长明就学乖了,挑着日子想着法子送一份奏请表上去,免得晚回一日,又被算计。
到宫城外他便下了马,拿着令牌畅行无阻,径直去了紫极宫。
端坐在书案后的小皇帝李煦阴沉着脸,李长明乍看之下心里一阵发慌,硬着头皮行了礼,便跪坐在他面前。
“焘儿,回来了。”李煦垂着眸,神情不见舒展半分。
“皇兄。”李长明挺直腰板正襟危坐,总有些自己是在被罚跪的错觉。
“朕这位子坐得稳不稳,你可清楚?”李煦缓缓开口,将奏折往旁边推了推,“你要是再晚几天递这份奏请书,恐怕又要被扣着,只能待在城外,半个月进不了京城。”
李长明眼珠转了转,悻悻然不敢开口。
李煦瞧他模样,重重叹口气,一指案上那堆奏折:“你要不要自己看看?这么一大堆,全是弹劾你的。”
李长明无辜地眨眨眼:“弹劾我?我又做错什么了?”
李煦被气笑了:“你自己做了什么,倒还来问朕?”
李长明嘴角一撇,道:“那也是始罗同意的啊,我又没逼着始罗同意。再说了,既然始罗都同意了,他们叫个什么劲儿。”
李煦揉揉额头,觉得脑袋有些发沉。
弹劾李长明的这些奏折,都是在说,李长明威逼始罗,无端挑衅,惹是生非,有破坏两国邦交之嫌。朝堂上从和谈里多了那么一条就开始吵,都等着魏王回京给个交待。
这些弹劾李长明的人,打着什么算盘,李煦清楚。自己亲弟弟又是怎么想的,李煦更是明白。
可清楚归清楚,明白归明白,该怎么堵朝臣的嘴,他却纠结了。他一心护短,得顶着不小的压力。想想这压力都是自己想维护的亲弟弟给的,就更是头疼。
叹气半晌,李煦道:“为兄知道,你想攻灭始罗,巩固西境防线,拿回兵权。可你这般做,太张扬了。”
李长明闷闷地道:“皇兄,臣弟可不是跟你犟嘴。难道我低调些,他们便不阻挠我了么?”
李煦知他就没听进去什么,不由又是叹气。
“哥,你真那么生气?”李长明斟酌着词句,“可是,这样的时机,何时能再有啊?等乌环再攻打一次始罗,然后我们又出兵相救?”
李煦又上下扫了他几眼,恨铁不成钢一般道:“真不知靖平武侯,是怎样把你教出来的!”
李长明的老师靖平武侯白纠,可是个心思缜密,行事谨慎的人物,偏偏教出来的学生张扬,从不知隐忍为何物。
李长明咕哝道:“我难道真的一点好事没做?与其被压着什么事都做不成,还不如先做了让他们干瞪着。这次和谈一过,始罗边境就在我大虞掌控之中,以后西境边防哪里还需看别人如何……皇兄不高兴吗?”
李煦毫不犹豫地道:“高兴。”
李长明不由笑了起来,又道:“那皇兄理他们作甚,不该先夸臣弟两句吗……结果回来就一顿数落。”
李煦语气略转严厉:“皇兄是在提点你。如今为何有那么多人针对你,你那么聪明,难道想不明白吗?”
李长明正要张口,就听李煦斥责铺天盖地直直砸他头上:“你明白,你就是不改!”
李长明微微低头,小声道:“改了也要被使绊子,我才不想忍着受气。”
“说什么呢!”李煦道。
李长明连忙噤声,道:“皇兄,臣弟知道错了。”
“让你掌管黑衣旅驻守西境,便是指望你能磨磨性子,能周全稳重些。结果次次这般剑走偏锋,肆意妄为,你胆子倒是大,若哪次运气不好了又该如何?”
李长明边听边点头,却眼神放空,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李煦又训了他两句,本也不是真要责骂他,提点够了便不再多说。眉头松缓下来,语气也温柔了不少:“一年没回来了,好好休息几日。有空去晋王府走动走动,于岐成天说着想你了要见你,前几日进宫来还问朕你何时能回京。”
李于岐便是先帝过继给晋王的那个孩子,虽说生母是吴太后,但从小长在晋王家中,也就对太后没有多少感情,反倒跟李长明走得近。宗室之中,李于岐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这位魏王哥哥,只要李长明在京中,便要三天两头来找人。
李长明听皇兄提起他,不禁一笑:“知道了,我还给他带了礼物回来。”
兄弟两人一谈谈到傍晚,李煦看也到了时候,便留他用了晚膳,等出宫时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李长明走出宫门,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让皇兄给个口谕,叫典客署腾间屋子给自己睡几天。回头看宫门半天,最后还是没走回去。
然后他便转道去了步六孤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