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衣旅营地,李长明已是半点闲心都无。身心俱疲,却又郁闷难眠,送来的晚饭都没能吃上几口。
叫人撤下饭菜,又有人送来几份文书让他过目。这下倒好,一看那文书就把白日里那糟心事给抛在脑后,还逐渐有了倦意。
小憩片刻后,精神是恢复了不少,继续照着灯光看那文书。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夜风卷着些细雪落进屋里,他也懒得起身去关个门窗。这风吹得人清醒,倒也不错。
“步六孤大人。”
李长明听到门口守卫出声,便抬头望去,却见门口那人狐裘上落雪未除,眉间略有忧色。
“阿辰,你怎么过来了?”李长明揉了揉额头,忽然有些疲倦。
“殿下。”步六孤辰解下狐裘交给身旁侍卫,便入门来轻轻坐到他身前。
李长明看他那神色,就觉得不太对劲,忍不住联想到自己白天里的种种行为,十分忐忑。而步六孤辰倒也是完全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属下听闻,殿下将吴将军打了一顿?”
李长明一听他提这事,顿时烦躁起来,解释道:“我可不是自己出气,他擅自对俘虏动刑,把我放在眼里吗?要不是我去得快,恐怕都闹出人命了。”
步六孤辰无奈道:“我知道,是他不对,按规矩也是该罚他。可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平日里言语上讽他便罢了,直接动手怎能不落人口实?此前同你说的你怎么都不记得了,怎能如此任性。”
“我任性?”李长明忍不住小声吼了出来,“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步六孤辰被他这满溢而出的委屈弄得一怔:“怎么?”
“他说早晚把我关进庆华宫!”
步六孤辰又是一怔,旋即冷了脸:“还气么?要打他,我去雇些地痞无赖就是了,你何必亲自动手?下次不许了。”
这话说得李长明只觉熨帖至极,先前的委屈一扫而光,倒还有了几分窃喜,嘴上却道:“你心里,我就那么不懂事的么。”
步六孤辰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殿下这次难道就懂事了吗?”
“我不管,他惹我的。”李长明忿忿不平,“他敢提那三个字,我留他一条命已经不算冲动了。”
说罢将文书往桌上一拍,正眼也不看步六孤辰。
“生气了?”步六孤辰歪了歪头,凑到他面前。
李长明冷笑道:“我就是任性跋扈不懂事,惯出来的。”
步六孤辰直起身,一点也不担心了。
这个人真要是生气了,才懒得说话,向来直接动手的。
步六孤辰也佯装恼怒,道:“粗野武夫,蛮不讲理。”
李长明笑了一声,道:“鲜卑小儿,自以为是。”
说罢两人却是同时朝对方看了一眼,相视而笑。
李长明拿起文书朝他晃晃:“阿辰,这些我都差不多看完了。先经过你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我还想留一支军队在始罗,就说是乌环东迁已成定局,此次虽击退乌环,但始罗边境遭劫,还需重建,另加防范。大虞愿意留人帮始罗一把……总之,先把人留下再说。”
步六孤辰抬眸瞧着他思索了许久,迟迟不敢肯定自己所想,讶然道:“你想对始罗动手?”
李长明笑:“不然呢?难不成我真那么好心?”
步六孤辰犹豫道:“可用这种理由把军队留在别国边境上……殿下是不是有点,不讲武德?”
岂止不讲武德,简直就是仗势欺人。
始罗到底是个小国,这次又是靠着大虞的黑衣旅才收回边境领土,哪里敢得罪大虞。这种条件,只要李长明敢提,始罗就只能照做,没得选择。
“年轻人,讲什么武德。不要那么迂腐。”李长明正色道,“始罗就是根墙头草,从未真心臣服于我大虞,留着做什么。三州之地本是抵御西域诸国的防线,自古便是中原王朝领土,如今却有一部分在他们手里,中原安危如何反倒要看始罗的。可放在他们手上又守不住,次次要中原出马收拾烂摊子,那还不如直接让我来守。还有,沙州的养马地都快被那群王族占光了,简直暴殄天物!”
步六孤辰听完他最后一句话,突然眼皮一跳:“我看你就是馋沙州的宝马良驹。”
李长明道:“就丹山一处养马地,那点马才能组建多少骑兵?光军学里不用马镫就会骑马的人,都比马还多。”
步六孤辰道:“好,我会想办法的。”
李长明弯起眉眼,拍马道:“凭阿辰的聪明才智,定是能让始罗乖乖同意的。”
灯火有些昏暗,步六孤辰垂眸,挑了挑油灯,继续道:“始罗是会同意的,可大虞的朝臣却不一定。你可得想好了。”
“管他们作甚。”李长明冷了声音,“先做了再说,他们叫得再响也没用。”
步六孤辰好笑道:“殿下便是如此任性,次次丢些难题给我,这次回京,怕是又要吵上几个月。”
李长明十分无所谓地道:“打架我来,吵架你去。吵不过记得叫我,我一个打十个。”
步六孤辰闻言,优雅地白了他一眼。
“那我先回去拟一份文书。”步六孤辰起身,看李长明面有倦色,也是心疼,便又嘱咐了一句,“先歇着吧,反正你看不看都一样。”
李长明被他那么说一句,反倒笑了一声,承认得爽快,又道:“不着急,明天再拟也不迟,我睡了。”
次日步六孤辰将新拟好的文书送来,李长明还在睡着。他跟步六孤辰少时相识,早不把对方当外人,也就极为不拘泥,裹着件貂裘就从床上爬下来缩在案前。
“就这样吧。”李长明看完文书,如以往一般给出了这个答复。
步六孤辰也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异议,说起了别的事:“最多三天,就该全部定下了。等十五日后,就将俘虏全部送回乌环,我们也可以启程回京。至于你救下的那个小俘虏……他本也不是乌环人,不知原先是哪个部落的,被掳去做了奴隶。我问了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李长明道:“这样……那还是让他在我这把眼睛养好了,再想别的吧。”
十五日后,一切进展顺利,李长明领军按时启程回京。同时出发的,还有吴韬和塔吉带领的乌环使团。
吴韬来时不与黑衣旅一路,要走时又受了那么大的气,更不想再跟李长明碰上面,夹着尾巴赶路,故意快上许多。
不过被鞭子抽了一身伤,就算是坐在马车里也够他受的。不过比起看见李长明来,这点不适也不算什么了。被教训那么一回,他如今连骨子里都刻着害怕。
强忍了快小半个月,吴韬先一步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躺回自己床上。再用全京城最好的伤药,把自己身上的鞭痕都再处理一遍。
这动静弄得极大,他进周国公府大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父母兄长全都知道他是带着伤回来,还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国公长子吴献听闻四弟回京,回府之后便闷头疾行,一路穿过前院花园,径直冲进四弟房中。
吴韬正躺在侍女怀里,由人给他揉肩,极是惬意。这下被吴献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来:“大哥,你回来了?”
吴献看他一眼,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接着开口道:“你受伤了?不是同你说了,你是将领,不必冲在前线,怎么还弄了一身伤回来?”
吴韬不语,只是抬手屏退那侍女。
侍女起来欠身行礼,便退了下去。吴韬这才一把扯开自己衣领,望着吴献道:“大哥,我险些就要被他打死了!”
吴献一怔,瞬间呼吸粗重,紧紧盯着四弟身体,大怒之下眼中竟有了几丝血红。
他的四弟,身体上竟然遍布鞭痕!
战场上受伤,怎么可能是鞭伤!
原以为四弟是冲动上了战场,才受了伤。可这分明就是被人打的!在军中敢对四弟动手的人,还能是谁?
吴献咬牙切齿道:“这些,都是魏王干的?”
“他找理由亲手打了我二十鞭。”吴韬恼怒道,“大哥,我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侮辱!”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吴献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目光几乎要冒出火来,“便是圣上在我周国公府面前,也得礼让三分,他怎么敢动手打你!”
吴韬更是委屈愤恨,痛声道:“岂止是打我……他根本不把我吴家放在眼里,平日里也从未有过半分敬意,每日都这样羞辱我。大哥,我再也不要出去了,什么军功我也不想要。要是能战死也就罢了,只怕是被李焘这等人活活打死。边境天高皇帝远的,我要是死了,连父亲和大哥都不知道。”
他说到后面情绪激动,语带哭腔,险些就要落下泪来,看得吴献极为心疼。心中怨气更盛,厉声道:“你且好好养伤。我大虞岂能容这等跋扈之人掌管兵权……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