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空调开得人寒意直冒,粘着各色彩妆的刷子不时交替挥舞,天女散花一样飘下缤纷呛人的碎屑。
偌大的休息室人满为患,桌前坐满了穿着五光十色的女孩儿,不时有工作人员艰难地穿插其中,叮嘱选手的出场顺序和流程。
同遍布细腰云发的美女堆相比,角落里穿着朴素的女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件长袖的棉质白T恤将高挑瘦削的身体遮得严实,两条腿倒是紧实笔直,但也被黑色牛仔裤严丝合缝地包裹着。
不过五官清丽出众,尤其是低垂的眼睛犹如曜石,像炎夏微雨,冲淡了她身上的一些沉闷。
身前的化妆师第三次画歪了眼线,啧了一声,力道很重地用棉签擦掉痕迹。
时微动了动眼珠,忍着疼没有出声。
“你看,那边还有几个童星呢,网传的阵容居然是真的!”一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裴星难掩兴奋,结果又拍花了时微的眼线。
时微连忙伸手拦住了化妆师没好气的手腕,示意不用再擦了,这才救下了自己已经十分脆弱的眼角。
等化妆师不耐烦地离去后,时微才松了口气,侧身看了看,果然有人被众星捧月一样围在中间,只露出几片流光溢彩的淡金色裙摆。
那边和这边,简直泾渭分明。
时微收回眼神,笑说:“你应该早知道了,毕竟你这大网红也是网传的一份子。”
“我就是个小博主,哪能和她们比。”裴星摇摇头,随即一脸担忧地去扯时微的马尾:“这节目热度不小,多少人都指着它出道呢,你怎么就穿成这样?连头发也不做?”
这是档歌唱类选秀综艺,名叫《仲夏夜之星》,因为前两季出了几名大热歌手,所以第三季极为受人关注,参赛选手不是有名气就是有背景,像时微这样的少之又少。
时微一没背景,二没名气,三还没钱,整个一三无素人,所以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似乎就被大家默认成了炮灰的角色,没什么人来搭理。
幸好她本人并不在意。
“就算你来不全是为了比赛,也没必要这么随意吧……”看着身边没人,裴星才压低声音嘟囔,“何况那个谁,人家现在红得发紫,估计早就把你忘了。”
“忘了”两个字闯入耳朵,时微的心忽然像被电击了似的疼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下意识淡去。
面前的桌上放着节目阵容海报,时微的眼神定格在一张熟悉的面容上,那人杏眼红唇,指尖轻佻地捏着话筒,虽然只是站在画布里,却好像有着睥睨天下的傲然。
江辞如,著名女歌手,连续两年获得年度华语金杯奖,节目导师之一,但是网络风评不好,黑料多得令人发指。
“她要是真的在乎你,当年怎么可能扔下你一走了之呢?”裴星的声音不断响起,一心想劝醒时微,“像姓江的这种背景,收留你就和收留只流浪猫差不多。而且她在圈里出了名的性子恶劣,或许你想再见的人一开始就是假的。”
裴星和时微是大学室友,亲眼看见时微在学校的两年是如何浑浑噩噩的,直到时微辍学出国回来,她才知道时微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是那位这两年爆火的歌星。
“裴星。”时微低声说,终止了裴星的絮叨。
看着裴星嘟嘟囔囔转回去,时微忽然伸出手,将那刺目的海报翻了个面。
她只是很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在成为她的一切后,又像丢垃圾一样将她扔掉。
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活像做了几个世纪的梦一样虚幻又漫长。
那时候的时微刚刚14岁,母亲离家,父亲每日酗酒,活得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还总被学校里的孩子欺负。
挨打,被抢走不多的饭钱,饿一天都是家常便饭。
有天下着瓢泼暴雨,时微被人推进了泥坑,等刺骨的疼痛传到大脑皮层时,推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漂亮的格子伞,还有伞下,一张明艳漂亮的脸。
那是时微第一次见到江辞如。
“嘉宾准备去前采了,选手们加快速度!”场务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将时微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恍惚间,已经有排序靠前的选手离开了休息室。
不过今天只是节目开录前的自我介绍,所以气氛不算紧张,不少人在轻松地聊着天。
“你看见江辞如了?真人怎么样?”有女生激动地询问回来的同伴。
“备采间被助理堵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见人,不过看那架势和网上说的一样,不好相处得很。”回答的人做了个担忧的表情,“我可不要分到她的队伍里,太吓人了。”
江辞如这三个字如同催化剂,听得越多,时微的心跳就越发加速,排山倒海得难以抑制,最后不得不借口去卫生间,快步离开喧闹的休息室。
裴星将手攥成喇叭在她身后叮嘱:“早点回来,还有半小时就要录了。”
时微冲她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
走廊偶尔跑过一些火急火燎的工作人员,感受着暗涌的凉风拂过太阳穴,时微才觉得舒服了些,靠着墙壁发呆。
江辞如不告而别的前两年,时微就像丢了魂似的满世界找,但是她无能为力,对于她而言,江辞如的生活就像是光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一旦离开,自己就再也不会有遇见她的可能。
直到前段时间时微毕业回国,才再次从电视上看到了江辞如的脸。
裴星说得对,江辞如确实忘记她了,而且忘得干干净净。
时微本打算放弃,但当看到节目消息时,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报了名。
也好,就当是同过去的自己告别吧,时微想。
时微阻止了自己再去回忆,轻轻拢了拢头发,挺直腰背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胸牌上写着实习生的女孩从她面前慌慌张张冲过去,又涨红了脸跑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尤克里里的琴盒,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小声问:“您好,有人要我把这个带到107,但我工作来不及了,您可不可以……”
时微闻言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摸向自己腰侧,果然,她没有戴参赛选手的号码牌子。
而看她平平无奇的穿着,理所当然不会是参赛选手。
时微本想说明,但看那女孩眼眶都红了,又想着自己还早,走一趟也来得及,一时恻隐心作祟,伸手接过了那个乐器。
看着那实习生连连道谢着跑开,时微叹了口气,低头看向手里的琴盒。
小,轻,木制盒身刻了花体的签名,在走廊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看这个琴盒,它的主人一定很爱惜乐器。
107在这里的另一端,时微刚一拐弯就被眼前拥挤的人群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张口,就被一个工作人员着急拉住,冲着门里喊:“小彤姐,尤克里里送来了!”
“这么久才送来?”尖利的嗓音从门内传出,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随后大门被推开,一个三十多岁的长脸女人出现在门后。
女人画着很重的烟熏妆,她没好气地劈手夺过琴盒,拉开检查。
时微莫名被撒了气,但不想惹事,所以也没计较,转身打算离开,却忽然被一声训斥喝停了脚步。
“喂,那个实习生,这是你干的?”那女人黢黑的眉毛拧成一团,一手拿着那尤克里里,一手指着上面一道极为明显的划痕。
时微看清那是道磕伤后,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原来刚才那女孩并不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而哭,是因为害怕,想找个替罪羊。
亏她还好心帮她。
“我不是工作人员,这是……”
“我不管你是谁,东西是你送来的,就是你负责!”时微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女人的声音劈头盖脸压过了,“哪儿来这么没脑子的人,你知不知道这把琴有多贵重,等会艺人还要用,你拿什么补偿?”
贴了闪片的长指甲指着时微,口中责备不停。
这里的吵闹引来了其他人围观,走廊很快就水泄不通了,似乎圈里人都知道女人的行事,根本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于是众人围成了一圈,只留时微孤零零站在中央,接受数十道目光的审视。
被大庭广众这样为难,再好的脾气都会忍耐不住,时微被一直指着鼻尖的指甲晃得怒火涌上,忽然伸手,抓住了琴颈。
女人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责备的话一时间噎在了嗓子眼儿里,眼睁睁看着眼前衣着朴素的女生从自己手里,把尤克里里抢了回去。
“手工制作的合板琴,琴体漏胶,琴桥歪了。”时微皱着眉头,不紧不慢地说,她将尤克里里翻了个个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女人,“就是个新手做的半成品,还没外面的琴盒贵重。”
围观的工作人员倒吸一口凉气。
看时微的样子就是个实习生,竟然敢和圈里鼎鼎有名的经纪人这样对着干,真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眼看着女人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时微又开口:“这是一个姓刘的实习生托我送来的,如果需要赔偿,请联系她本人。如果不信,三楼到一楼的监控都可以去查。”
“也希望您下次找人撒气的时候,别找错了对象。”
口齿清晰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微懒得看女人的反应,脚尖一转就要走,却又听备采间的门吱呀一响,四周忽然安静。
哒、哒、哒,高跟鞋触碰地板的声响,应和着一瞬间变得剧烈的心跳。
“彤姐。”背后那人开口,声音像午后的猫儿一样慵懒。
熟悉的嗓音,陌生的香水味,时微的感官在这一瞬间无限放大。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轻轻抓住了时微忘记还回去的尤克里里,微凉的指尖无意中划过时微的掌心,引起时微不被察觉的战栗。
“转过来。”江辞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