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一天到来了。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硬要说出点不同的话,也许是较平常稍稍有点暖和。
这天早晨,秋早早地就拿起相机,上学途中、校门口、教学楼前、教室门口……一个地方也不放过,尽情地拍着早起上学的学生们。
来到自己班也没闲着,同班同学生动自然的日常形象都被拍下来了,等到校园广播通知大家到礼堂里集合时,已经用光了三卷胶片。
一番忙碌之后,全校学生都集中到了礼堂。
一进入礼堂,秋就被里面浓郁的紧张气氛吓了一跳,统一着装的实行委员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用毛孔都感觉得到大家的压抑。开着玩笑进来的学弟学妹们也被这种异样的气氛所震慑,没一会儿就收敛了兴奋,变得老实起来。
设乐已经站在舞台边的发言区开始指挥。
“——大家请按班级坐成一排。请根据左侧标明的班级号,先请二年级各班按顺序从前面入座,二年级的后面是三年级,之后是一年级。坐第一排的是二年级一班,坐最后面是一年级十班。再重复一遍……”
透过麦克风可以微微地感觉到,一贯沉着冷静的设乐,有着少见的紧张和兴奋。
礼堂里所有的窗户都被黑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室内灯火通明。舞台的帷幕静静地落在那里,气派的深红色鲜亮夺目。
秋环顾四周,学生们都已经集合着坐下,手拿一叠纸头的实行委员们站在一边,每个人的腰间还挂着一根链子,上面系着一支笔型电筒。在礼堂的一角,老师们面向学生并排坐下,轻松自在地闲聊着,完全是局外人的态度。
再仔细一看,发现礼堂的左右两边和后方还有二楼各处竟然都有负责照明的人在待命。
“——坐下来后,尽量不要让身边留出空隙,请一定要挨紧了坐。——接下来要进行十分钟新生教育,然后是回答大家的问题,之后再休息十分钟,这个戏在十点准时开始。”
设乐简洁明了地说明一结束,大家便开始窸窸窣窣地行动起来。
“现在每人发一张纸上面有号码,请拿到纸后确认与两边的人是否连号,最后一位请和前面的人确认。靠我最近的二年级一班的学生是1号,旁边是2号,接着是3号,排到最边上是40号的话,那他后一排的同学就该是二年级二班的41号,以此类推除去实行委员会的全体人员,因为和今天的两名缺席者,算下来,最后一位同学应该是1296号。请大家确认一下。”
实行委员们迅速地在队伍中移动起来,将写着大红粗体数字的纸对折后发给学生。
秋、由纪夫、雅子和沙世子并排而坐,四个人的号码依次是830号、831号、832号和833号。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号码了吗?现在我要作重要说明了,也许大家都心中有数了吧——在小学都玩过‘接龙’游戏吗?也许有同学不清楚,现在我简略说明一下,以前小学毕业的时候,学生们为了感谢老师的辛勤教育,会在毕业典礼上挨个儿轮流朗诵一句,感激或想念的话表达心情,轮到最后一个发言的时候,全体学生要齐声说‘谢谢老师您辛苦了’。那么,作为高中生的我们现在也来参与一下这个‘接龙’游戏吧!”
礼堂里嘁嘁喳喳地议论四起。
“——我们没功夫事先排练,只有靠大家临场发挥,随机应变。现在我们发一个小道具——是工作人员用胶带粘连固定的手电麦克风,一头是笔状电筒一头是话筒——把这个麦克风像接力棒一样依次往下传递,拿到同学就用手电筒对着纸,用另一头朝向自己的话筒读纸上的句子。大家打开纸看一下,都是很短的句子。比方说,接生前一位同学的麦克风读‘我是设乐正浩’,之后马上递给下一位。假设这需要3秒钟,那么——(他取出计算器),一人3秒,这里共有学生1296名,那就总计3888秒;换算成分钟的话,就是64分钟多一点。当然,这只是大概,实际会花多少时间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差不多吧。为什么要用手电筒?啊,那正是这个戏的特别之处——演出时全场要保持黑暗——(‘啊?!’底下一片哀鸣)。注意,精彩的还在后头,请认真听!从大家现在的座位上能看到这两盏警示灯吗?看不见或是不容易看见的都请举手。”
设乐手指着一边警车上常见到的闪光警示灯。
“正如所见,这是红灯和……黄灯。”
设乐分别展示了一下两盏警示灯的颜色。
“红灯示意‘停止’——”
设乐也适当停了一下。
“——比方说,如果当学生A朗读的时候红灯亮了,下一位接到麦克风的学生B在这盏灯暗之前不能读自己的台词……”
啊?这要怎么念?底下有人不满。
“……还有黄灯,那表示快速地念,大声地念。一旦黄灯亮,读的人就要加快速度。这个要求有些难度,我们也担心没有排练会跟不上。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做到快而不乱,吐字清晰。毕竟如果念的台词都听不到,这演出也就砸了。大家不用讲究抑扬顿挫或语气表情,只要清清楚楚地把台词读出来就行。”
学生们议论纷纷。
“好了,规则就这些,不论合不合理,就算是冷场或者没高潮,也请全力配合到最后。再重申一次,这出戏精彩与否,就靠在座的各位携手努力了。一句话来概括今天的剧情,就是一个人的独白。应该是一个人念完全部台词的独角戏,现在由1296个人以接龙的形式共同完成。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场内鸦雀无声)没有的话,就休息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全场熄灯,实行委员会把麦克风交给1号学生,1号同学请注意,当实行委员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之后,就开始念台词。好,那么让我们为演出加油!”
设乐话音刚落,场内顿时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打开自己手中的纸读了起来,一时间,礼堂里塞满了嗡嗡声,简直是没有比这更吵闹的地方了。
雅子她们四人把台词拼在一起后发现,真的都是很短的句子,甚至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
“莫明其妙的台词,这戏也太奇怪了吧。”
由纪夫皱着眉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台词。
“我最不喜欢待在一片黑暗的地方了,瞌睡虫都快爬上来了。”
沙世子大声说道。
“我肯定会怯场的,万一搞错了黄灯红灯的意思,那就糟糕了。红灯停黄灯快,没错吧?”
雅子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的警示灯。
秋则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故事接龙:一群人围坐在一间屋子里面,点上一百根蜡烛,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讲鬼故事,每说完一个鬼故事,就有一根蜡烛熄灭,当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之后,就会出来一个真正的魔鬼。我们现在,不正要开始一个不可思议的游戏吗?
“滴铃铃”——一阵刺耳的铃声将大家吓得,跳。
刚才还鸡飞狗跳的哗闹戛然而止,让人疑心先前的嘈杂是否只是幻像,全场陷入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寂静。
千百个人沉默地端坐在空旷的礼堂,这情形透着怪异。雅子不觉有点胸闷,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更多人为了抵抗这种压抑开始“咳咳”地清着喉咙。还是无人说话。最后,那些干咳声也停止了,场内再一次变得悄无声息。
酝酿片刻之后,设乐拿起话筒平静地开口。
“——我本来不准备公布这一次的剧名,对我们而言,那是一种忌讳。但是,刚才休息时我又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有个名字比较好吗。所以,现在我想说——已经到了十点,是时候为这出戏拉开序幕了。这次舞台剧的剧名就是——《第六个小夜子》。”
话音未落,灯光随即暗去,礼堂里面顿时如黑夜降临。
同学之间出现了瞬间慌乱,但也只有刹那,马上便又恢复了平静。
当眼前变得黑不可见,雅子本能地焦虑起来,但两边的人都保持着冷静,让她羞愧于自己的大惊小怪,于是静下心来调整了情绪。
“嘎叽”“嘎叽”,传来厚重的幕帘往上升的声音。
轻柔的音乐流淌而出,那是Eric Satie著名的《Gymnop édies》,令人怀念的旋律,不论听多少次,都深深地坠入尘封已久的记忆之中。
等待,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终于,黑暗中亮起了手电筒的光束,可以看到那点光迅速地朝1号同学移动。
大家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呼吸声,戏终于开场了——
“大家有没有见过这只花瓶?”
男生有力的嗓音虽然紧张,却能听得很清楚。这时候,红灯突然在黑暗中“啪”一下亮了,暂停。
舞台上,聚光灯“唰”地全亮了,光芒交集之下,插着红玫瑰的花瓶像是炫耀着自己的存在,醒目地占据着桌面。美丽的玫瑰花自由怒放的姿态仿佛带有意识的鲜活生命,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由纪夫感到时间一下子退回到四月开学典礼的早晨,耳边仍旧能听到当时三年级二班的喧嚣声。而津村沙世子,这个引人注目的转校生也像在下一刻就会面无表情地进入教室似的。
红灯暗下去。
“这是一只很有意思的花瓶,”麦克风里传来摊开纸张的声音。
“至今为止已经有好几个人,”
“把这个花瓶当做某种暗号,”
“放在教室里面。”
“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家知道吗?”——红灯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礼堂里像是拉起了一根绷紧的丝线。
人的声音真是太有趣了,秋心里想着,高低不均、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似乎就能从中描绘出那个声音主人的样子,这种官能在黑暗中更为敏锐,你甚至可以将声音想像成动物或者石头,具有无限可能。
“这只花瓶从某种意义上说,”
“就是这个学校的象征。”(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现场的气氛,声音明显放松了,渐渐形成了一定的节奏,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又成了女声,忽高忽低,时粗时细,就像念经一样缓缓地继续着。)“话说大家都已经度过了十年以上的校园生活了,”“已经上学超过十几年了,”“学校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呀!”“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要有学校呢?”“你的回答可能理所当然”“没错,是为了学习。”(念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滑稽,有人笑了起来。)“可是如果仅仅为了学习,”“也没必要非到这里不可。”“不觉得奇怪吗?”“让我们来看一看那边的教室,”“你看到什么?”“摆放得整齐划一的课桌椅,”“一整排方形的空房间。”“这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放置东西的容器。”“放什么东西?”
红灯,停顿时间稍微有点长。
“是的,这容器里装的是人。”
这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活力,念到最后的“人”带着寒意,听得雅子心头一颤。“——对,就是用来装你们的。”“学校这地方就是要将你们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为了骗大家来这里”“他们制作了款式相同的制服,”“还让你们一起学习。”“这么狭小的地方要容纳四十个人,”“有时甚至五十几个。”“如果真要在这里生活的话,”“像这种四十甚至五十个人,”“共挤一间小房间的状况,”“真是叫人难以置信。”“但现实就是这样。”“大家都朝前而坐,”“在那里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每个人都看着前面,”“听老师讲课。”“大家都待在一起,”“在这个地方。”
雅子恍恍惚惚地仿佛陷入梦境——这是一个不见光线的空间,我安静地坐在里面。听着声音一点一点地移动,犹如微波荡漾。这个礼堂就像是一架钢琴,有人还在弹奏着它,而我们也许就是那人手中的键盘。有个巨大的、我们看不见的人正在弹奏我们。
“四十个人同时上一堂课的话,”“四十个人就会想同样的问题吗?”“那可未必。”
这时候,台词又停了,原以为是红灯亮了,其实是麦克风向后传到了第二排。
“大家待在一块儿安静地听讲,”“但心里在想什么呢?”“今晚上吃什么?”“放学之后去哪里玩呢?”“好困啊!”“可是在这里打瞌睡容易被发现。”“肚子好痛怎么办?”“这题太难了,搞不懂。”“同桌这次考试几分?”“成绩好像比我好嘛!”“不过那人脾气不好。”“他呀,”“在班级里很有人气,”“个子又高。”“在意别人的人是傻瓜!”“那家伙真讨厌!”“在课本上乱涂乱写。”“没劲!”“还有几分钟”“那女孩到底喜欢谁?”“在意谁?”(黄灯亮了)“为什么那女孩会选择他,”“而不是我?”“为什么和那样的家伙交往?”“换作是我的话,”“反正我,”“要是我努力点的话,”不知不觉地,大家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别人是怎么看我的?”“讨人喜欢吗?”“要是有人在我背后说闲话,”“也许大家都很怕我。”“我是,”“我呀,”“我的,”
一句接一句,不同的声音急促地蹦出来,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这速度,红灯亮了。
场内再一次平静下来,就像正烧得沸滚的水壶被突然关了火,紧张的气氛急速缓解,只听到音乐继续低声流淌。
刚才是怎么回事?由纪夫有些疑惑。传递麦克风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一想到黑暗之中,大家竟能如此迅速地传接麦克风,那场面真是既好笑又诡异啊。
“这么多,”“相同年龄的孩子,”“在同一个地方,”“大家海阔天空地任思绪翱翔。”“所谓学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放书包的课桌,”“你现在双手托腮正支着你胳膊的课桌,”“你喜欢趴着打瞌睡的课桌,”“那张课桌始终放在同一个地方。”“你坐在这里有一年了。”“曾经,”“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也坐在同样的位置,”“在那里双手捧脸,”“或垂头瞌睡。”
红灯亮了。
“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做同样的事,”“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红灯亮了。
“虽然我一直在那里,”“虽然我一直注视着大家。”
红灯亮了。
“于是,”“我要找个人代替,”“传递我的心声。”“我选中了那个女孩,”“将她送到你们面前。”
红灯亮了。
这……是在说什么?!
不妙!秋感到这出戏非常不妙,似乎在慢慢地走向危险。有一些不能说的事,这家伙(他到底是谁?)打算公之于众。大家也开始注意到,这出戏正准备撬开潘多拉之盒。
设乐这个笨蛋!干嘛要准备这样荒唐的演出?
但是,列车已经开始疾驶了——谁也没办法停止它。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SAYOKO。”
雅子猛地挺直了脊背——什么SAYOKO,SAYOKO明明就坐在自己身边,依旧一脸从容。要是我的话,在这种时候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一定会哭的。
“首先,”“我准备了这个美丽的花瓶。”
聚光灯再次照在那个花瓶上。
“我很喜欢漂亮的花,”“特别是漂亮的红花。”“漂亮的花插在美丽的花瓶中,”“这与我的少女们是多么相得益彰啊!”
从后排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原来有个一年级的女生由于受不了这种异常紧张的气氛吓得哭了,接着又传来其他同学低低的劝慰声,哭声渐渐止住了,最终又被轻柔的《Gymnopédies》音乐抹消了。
“第一个小夜子,”“干得非常出色。”
“啊!”大家克制地发出叫声,舞台上,在那花瓶的后面,赫然出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灯光聚焦在花瓶上,让人看不清站在后面那人的面容。
“她把我所想的事,”“充分地传达给了大家。”“就这样,”“站在这花瓶之后的,”“第一个小夜子,”“成了我的代言人。”——停顿。
“我,”“非常满意。”“大家因为这个,”“可能了解了我想说的事情,”“知道了我这个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但是,”“两年后,”“我又,”“开始思考。”“我觉得还有没完全说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补充。”
停顿。
雅子感到有一阵凉意爬上后背——好可怕!这戏怎么这样恐怖。是什么?那不是秋他们说的故事吗?演这样一出戏,大家的心里不觉得疹得慌吗?
“第二个小夜子,”“我很喜欢。”“她远道而来,”“十分漂亮,”“和我想像中的人选非常吻合。”
聚光灯“啪”地射向二楼,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光束完全照在那人头部以下,只能知道是个女孩。
“但是,”“遗憾的是,”“她,”“没有来得及将我想说的,”“告诉给大家,”“就发生了车祸。”
“嘎——砰!”二楼处逼真地响起了车辆撞击声,大家都被冷不防地吓着了,这时,打向二楼的聚光灯又突然地消失了。
——喂,这可是玩得太过火了啊!
秋仿佛看见了那辆燃起熊熊火焰的车子就在眼前,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
无论是谁都好,快来停止这出戏吧!
这时候,他似乎听到从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奇妙轰鸣,是什么声音?既不像是舞台上的音效,也不像是扩音器的杂音。
学生们已经陷入了恐慌氛围,又似乎被摄去了神志,只顾一个劲儿地继续往下念阅台词。
“我很遗憾,”“非常不甘心,”“垂头丧气,”“也想过立刻再寻找另一位代替,”“但还是算了,”“再等一等,”“今年运气不好,”“再忍耐一会儿,”“在找到下一个人选之前,”“把我想说的话,”“理个头绪出来。”“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红灯再次亮起,像深海怪鱼发出的迷离之光。
那警示灯真的是设乐在控制吗?不会是它自行明灭吧?
“转眼,”“已是两年之后,”“这一次让我大吃一惊,”“第三个小夜子,”“是个男孩。”
舞台上“咔”地一下,突然亮了。在那舞台上正站着一个人,用微型手电照向自己的双脚,于是,穿着黑色学生裤的下半身出现了。
“小夜子是男孩,”“要紧吗?”“我有些担心。”“可没多久,”“我的担心就消除了。”“完全没必要多虑,”“这男生,”“非常理解我,”“以前没说清楚的事情,”“包括第二个小夜子的份,”“全都考虑得周密细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的心思。”“我是多么高兴,”“无比,”“满足。”
住嘴!快别说了!照这样顺序,马上要说到今年,说到第六个小夜子了!秋在心里绝望地呐喊道:拜托,快停下!
雅子已经捂住了耳朵,没来由地感到害怕,简直不敢再往下听了。由纪夫也紧张得一身冷汗,他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紧绷的身体像是僵住了,想侧过脸移开视线,却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两年,”“我就像做梦一样。”“我的少女们,”“是多么精彩地,”“完成了我的任务。”“多么了不起的,”“好孩子呀。”“我,”“回味着,”“过去的小夜子们,”“带给我的,”“和我共同创造的,”“非常幸福美好的时刻,”“反复咀嚼着,”“就这么又过了两年。”
“但是,”(突然黄灯亮了。)
“但是!”(黄灯又灭了。)
停顿。
“我,”“非常讨厌,”“第四个小夜子。”“她任性,”“傲慢,”“一点儿也不听我的想法。”“我想说的话,”“想告诉大家的事,”“半句都没有,”“没有,”“帮我,”“传达。”——亮起了长时间的红灯。
“然而,”“她,”“那样,”“也许还算好的吧。”“第五个小夜子,”“不见了,”“竟然消失,”“无影无踪。”“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传达,”“在我还没有拜托她之前,”“她就走了,”“走掉了”,“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呀?”“第五个小夜子,”“她,”“不曾,”“抛头露面,”“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索性,”“销声匿迹了。”
雅子听到自己“怦怦怦怦”的剧烈心跳,她怀疑周围的人是否也听到了那个夸张的声音。然后,她察觉远处似乎有“轰”——更为奇怪的声音传来。
舞台上悄然并立着五个人,都用微型手电照着自己的脚,静静地站在那里。前面两个后面三个站成两排,共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由纪夫努力地伸长脖子想看清那些人的上半身,特别是他们的脸。当然,他想那必定是由实行委员们扮演的,可是仍然想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样。但是,那五个人的脸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怎么也看不到。
“——今年”
轮到念台词的女孩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后,开口时已带着哭腔。
“精彩极了。”“到现在为止,”“像是在填补,”“之前的空白,”“一下子,”“出现了,”“几个小夜子。”“他们,”“来到我的面前,”“我很感激,”“大家,”“那么多人,”“愿意,”“听我说话,”“想了解,”“我的想法。”“谢谢,”“我真的太高兴了!”“也一直很努力,”“想把信息传达给你们。”“可是,”(黄灯亮了,像发疯似的旋转起来。)“我,”“已经,”“无法满足,”“只依靠,”“几个小夜子的出现,”“充当我的信使。”“我再也,”“等不及了,”“我,”“认为,”“还是,”“必须,”“由自己,”“亲口说。”“于是,”“我决定,”“亲自,”“担任,”“第六个小夜子。”“对,”“就是我。”“我是小夜子。”“我,”“就在,”“大家面前,”“和大家在一起。”“没错,”“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对!”“在这里!”
突然,“咣”的一声巨响,夹杂着撕裂般强烈的哀叫声。大家一起朝着后面响起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见几根聚光灯的光柱直刺刺地扫向后面,在空中疯狂飞舞。坐在后面的一年级学生纷纷站起身,弹起的坐椅发出“咣当咣当”的刺耳响声。终于,一直紧绷的弦断了,礼堂里顿时一片混乱,大家仿佛是被巨浪推动一样,成排成排地直起身来。
后面只有刺眼的灯光打在平板单调的白墙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是谁?”
“谁?”
“谁在哪儿?!”
惊恐万状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尖叫着,在黑暗中四处逃窜。一时间,整个礼堂都充斥着既恐怖又兴奋的高喊声,还有钢管坐椅拖动撞击引起的尖锐刺耳的金属声。
“开灯!”
“赶快把灯打开!”
老师们慌忙提醒道。
没等有所反应,“轰隆”——巨大的声响一下子把所有的喧哗叫嚷都覆盖住,整个礼堂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啊!”
所有人都停住了先前的失控暴走,顺着摇晃全都一屁股坐了下来。
接着,地面也开始震动。
设乐忽然在此时回过头看了舞台一眼,事后回想,他也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他在那一刻回头看。
只一眼,他便惊惧交加地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舞台之上原本的五个小夜子中间,赫然多出了一双脚,修长的腿,是女孩子。
是的,台上像保龄球瓶一样整齐排列的,除了事先安排的五个演员,设乐确信,他看到了计划之外的第六个少女。
容不得设乐继续细想,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摄人心魄,是礼堂的大铁门轰然倒塌,地面沉闷地颤抖了几下。原本封闭黑暗的空间突然闯进了刺目的光芒,已经在暗不见光的室内停留过久的人们全都忙不迭地闭上眼睛。仓皇失措间,挟着骇人气势的狂风冲了进来,把写着台词的纸“哗啦哗啦”地卷上半空,就连一旁闲置的钢椅也被粗暴地甩到角落里。铁门倒下后形成的空白,变成了正方形的取景框,肆虐的风从那里呼呼地直灌进来。
“我的天呐!”
“那是——”
风吹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死死抱紧雅子的由纪夫激动地叫了起来,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两人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如梦似幻的场景——在这之后,每当由纪夫回想起那时,总是这么感慨。
在那样一个奇异的取景框内,出现了孩提时观看的《绿野仙踪》式的魔幻映象:水墨画般的黯淡辽远的天空尽头,有一个沙漏状的物体,就像神经质的生物微微地摇晃着身体,站立着,移动着。
他竟然觉得那很美(事后向雅子说起,她也这么认为)。“瞧,那不是很漂亮吗?”——是不是有人出于那样的念头,故意推倒了那扇门,独独预留出那一方空白,正是为了展示无与伦比的奇景?那个景象不带任何现实意味。
“是龙卷风。”
有人大叫。大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无法动弹,继续呆滞地眯缝着眼睛眺望着超现实的方形风景。
那时的表情并不是恐惧——秋后来总结道,大家带着天真梦幻般的表情,欣赏那道超出想像空间的风景,恍如看一场精彩绝伦的魔术,或是一部美妙动人的电影。之后,就如同慢镜头放映,那个生物一点点地移动着,慢慢地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后来,关于那个时间长度,是一分钟、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众说纷纭。
轰隆隆隆,声响渐渐向远方逝去。
于是,寂静再一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