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晚霞漫天,云层染成深浅不一的玫紫色,如羞涩的少女一般绚烂多姿…
库房的多宝阁前,由低至高一层层玉器堆叠,中间狭窄的空道上,德喜念叨着,“该是有的,太后娘娘特意留下,要在出嫁前夜交给帝姬,记着是放在这边儿啊…”
矮身寻了几圈,最后在右下角的首饰库里找到,封面精致,外用蜡漆封好,翻开折页,德喜露出抹欣慰的笑意,帝姬终于长大成人了…
待出去寻嵇羌时,才被侍女告知,他被帝姬派去出差,早一刻钟就已骑马出府。
出差?
什么差事?
他怎么不知道?
打算询问之时,见帝姬侧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睡的正熟,窗棂被关合严实,缥色的窗纱拢起,映出抹姣好玲珑的轮廓。
嘉熙真的很久没睡的这般熟,没有做梦,很暖和,很舒服,甫是跪在地毯上毫无攻击性的男人令她放松,倾身凑近他耳边低声吩咐,“今夜秘密回一趟西山行宫。”
关于郑垣所说的玉玺,嘉熙直觉大有蹊跷,“三日后将库房砸毁,只砸东西,切勿闹出人命且要当日返回,凌晨时就要见到你。”
怕他弄不明白,她将位置解释的很详细,“西山行宫的库房有很多个,让你去砸的是南侧靠水畔矩形厢房。”
女子俯身下来,冷幽的墨兰香就愈发浓稠,嵇羌全神贯注听她说话,眼尾却总不受控制去窥她的脚踝,粉腻酥融,芳香袭人。
男子将话都记在心里,低头应下,“谨遵帝姬令。”
“你自己单枪匹马去,不要暴露身份。”嘉熙将身体坐直,再次强调。
嵇羌叩首,见她久没说话,微抬眼觑向榻,嘉熙被失眠折磨的乏累,在他面前没心情正襟危坐,歪斜支着手肘半阖眼假寐,心里还在运转有何纰漏…
“帝姬可是头疼?奴才以前学过皮毛,可以帮您按压穴位缓解…”
确实,前世她身体不好,总病歪歪的不精神,尤其手腕经常麻痹,那时候都是他用活血的药酒替她按摩。
“唔,上来给我按按头吧。”嘉熙簌簌翻个身,反正时间还早,示意他上榻。
雕花细木荷纹美人榻很是宽阔,平躺三个成年人有余,东侧顶头的玉枕冰凉,嵇羌将它移走,有些拘束的脱鞋跪在榻上。
女子头饰未拆,嵇羌一一卸下,轻柔的梳顺发丝,嘉熙原本撑坐着,后来被熟悉的气味包围,不由自主往后倒,眯着眼跌进他怀里…
乌黑的发丝缠卷乱落,旖旎情暧,囫囵半片的忆起男人最嗜爱她的长发,常揽起送至鼻端下嗅闻,一闻就是很久…
嵇羌指尖用力,按压在她太阳穴上,身体绷紧的像弓弦,眼底暗色汹涌。
一刻钟,困意来袭,嘉熙慵懒的挥挥手,翻转身体倚躺在玉枕上,真丝雪白的裙摆滑落,露出截莹莹的小腿,她的声浸着娇气,“下去吧…”
男子躬身后退下地,绒毯温热的触感让他不至于失态。
嘉熙实在困了,眼皮都抬不起来,精致的脸颊透着艳色,衣裙错乱,唇轻启条缝隙,软糯糯道,“速去速回。”
嵇羌跪在绒毯上叩首,“奴才遵命。”
出廊下,薄唇抿紧,回头又望眼窗扇,一双丹凤眼中满含压抑,克制的将手指蜷起紧握成拳,帝姬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玄女,在他的梦里堕入下凡尘,沾染污浊后,仍雪白无暇,她是那样蛊惑人心,就如刚刚,嵇羌万般想释放出心底的猛兽扑上去凶狠的撕咬,他本性凶残,绝不能暴露在帝姬眼前,他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掌心滑腻温润,凑近去嗅,无意识的舔了舔唇,好香…
至黄昏时分,嘉熙清醒,德喜听见摇铃振动进来,取温湿的帕子递于她擦脸,双脚搭在脚踏上,呷一口蜂蜜水,听他禀报。
德喜将手里的信件拆开,“这是林太医悄悄送过来的。”
闻言赶紧接过查看,信件很短,但就这几行字让嘉熙瞬间就蹙紧眉峰。
林太医诊断说太傅并没有病,而是中毒,且猜测的没错,是鹤顶红。
怎么会是剧毒的鹤顶红?
此等毒药只有宫中才有,且是贵人赏赐体面死法的东西,多是高位者使用,譬如太后。
那么,祖母为何赐死太傅?后来又为何放他离去?是不是因为祖母薨逝,他才敢回京?
重生之后诸事都云迷雾罩,直觉这件事一定与自己有关,而且与父皇对待自己的态度有着偌大的关系。
德喜见她思索,半晌才再开口,“宫中传来消息,今日圣上午休后震怒,斥责了柔妃娘娘,帝姬可要老奴想想办法?”
自打母妃复宠,宫中便安插上眼线,德喜毕竟是祖母身边的老人儿,尤其还与父皇身侧的大太监有层师徒关系,若说上几句话不费劲。
嘉熙晃了晃手腕,依照父皇秉性能坚持这么多时日已然不易,“不用,你多盯着高贵妃,接下来她定然会有动作。”
她想搞垮高贵妃,就要静待时机,一击致命。
望着如此冷静筹谋的帝姬,德喜心疼的无以复加,太后在世时,一直想让帝姬工于心计,毕竟想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中存活下去,或者说永享荣华富贵,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首先,帝姬的单纯良善就绝不可取。
太后娘娘若是在天上看到如今的帝姬,怕是会很欣慰,女子于世,本就艰难,以往他总觉得帝姬性冷孤僻,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整日弹琴作赋,不问尘世,端的是谪仙之道,可没了娘娘庇护,连婚事都被截胡,更别提仅剩的亲人,柔妃没有主心骨,宋麟还是个孩子,谁能把我们的帝姬捧在手心里疼爱啊?
想起就心酸难忍,现今,又瞧着帝姬反常变成这样,更是难受。
“帝姬放心,宫中那些小太监都是老奴的徒子徒孙,定不敢阳奉阴违。”
德喜怕脚踏上凉,躬身扶着人起身前往花厅去,“帝姬派那马奴出去办事了?”
嘉熙忽而记起刚才跌入那坚硬如铁的胸膛,还有按在穴位上粗糙滚烫的指腹,呵,这般早就会按摩的手法,为谁学的?还是已经给别的女人展示过了?
德喜未觉察她的神色变化,继续说,“老奴得提前教他规矩,省的他没个章法再弄伤了帝姬…”
嘉熙压根没听见他这后一句,满脑子都是前世的事,堂堂武安侯怎么可能没个女人,在强迫她之前,府内就有姬妾,虽后来该遣散的遣散,该灭口的灭口,他可绝不干净,这般一想,烦躁之意再度袭来,不知廉耻的狗东西…
还未入夜,天边响雷乍起,寒光大亮,阵阵轰隆声渐近,嘉熙坐于八角亭中,奏琴应和,曲调急促焦乱,雨滴砸落成水花,疾风骤雨倾盆,琴声由快转慢,由疾转缓,穿透帘幕,悠扬霁月…
德喜在旁燃香,每至秋雨纷纷的时节,帝姬总要伤怀几日,猜测是因着太后娘娘这时候病危。
嘉熙不再想那个男人,怕自己忍不住会动手杀了他,转而异想天开的想起另外一事,为何不让她重生至小时,那样祖母还在,她会在自己初来葵水惊慌失措时温柔的轻抚,会亲手给她缝制衣裙梳辫子,会严厉的教导她庶务…
是祖母养育了她,是祖母教导了她,明明祖母最该疼爱的是身为侄女皇后所生育的儿子…
“你说,我若让宋麟去投奔皇后,她会不会在四皇子登基后放过我们?”
雨声渐歇,荷塘中莲花红粉相间,硕大的叶子托扶着,让它现出绝美的身姿,德喜叹了口气,“郑家宠盛数年,树大招风,圣上一直与太后娘娘不和,为的不就是外戚一事,如今朝中只有郑垣一个有品阶的官员,其余皆被架空,郑王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帝姬还要深思熟虑啊…”
他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出火眼金睛,自从太后薨逝,圣上就不打算容忍郑家了…
德喜所言非虚,前世此时父皇借她发难郑暉,郑王出言力保,最后是由郑垣这个庶子承袭爵位,郑氏开始走下坡路。
回想起这些,又绕到嵇羌身上,他就是父皇的一把利刃,不分忠奸善恶,只要威胁到皇位就会被他无情斩杀,那么今生,他就来做自己手里的这把剑吧,本帝姬宽宏大量,暂且饶那狗东西一命…
秋日的雨缠缠绵绵,停停歇歇,国子监今日沐休,钟岐带着宋麟过府来,三人围坐在水榭,中央一方白玉棋盘。
趁宋麟取藕的时候,钟岐将这几日的事情简明扼要的提了几句,无非是母妃软弱,宋麟也遭人欺负,现下有太傅在其中周旋,倒是无甚大碍。
“帝姬,为师只能他护一时,却不能护一世。”钟岐自知他时日无多,这次回京,就是打算处理后事的。
“我知道。”嘉熙停顿后,将棋子放下。
“那帝姬打算如何做?”钟岐逼她,无非两条路可选,若退,他便带着帝姬离开京城,若进,那就只能殊死一搏。
女子身体微微往后仰,背抵住檀木栏杆,伸出手往下探盛放的莲花,明妍的脸上未施粉黛,桃花般的眸子晃动着亮晶晶的波纹,整个人都疏离冷隽,雨后青杆上水意潦草,素服花下,竟如画卷出来的美人一般…
“太傅,祖母曾说我活的纵心恣意,没心没肺,那时我不懂,现下我明白了…”像是哽咽了一瞬,才又说,“祖母护着我,才能逍遥那些时日,现在轮到我去护着别人了…”
这句话的未尽之意,两个人都明白,钟岐忍不住起身想抱抱她,安抚她,却硬生生止住脚步,拖着这幅病体残躯,他怎么配?
相离不远,钟岐任风吹凉他躁动的一颗心,整个手掌攥紧面前的漆红圆木栏杆,“帝姬觉得丞相之子陆霈如何?”
陆家是簪缨世胄,世代只为圣上尽忠,底蕴深厚,陆丞相此人亦清正廉明,在学子中名望颇高,如果帝姬能与其子结亲,那么宋麟往后的路就会很好走了…
提出这样的建议,钟岐的心尖都在滴血,但大局当前,最忌讳儿女私情,便又追加一句,“陆霈长相英俊,听闻礼乐骑射样样精通,与帝姬应当有共通之处。”
嘉熙缓缓收回手,唇角勾出抹讽刺的笑意,前世她逼不得已委身他人,今生若还那样不如干脆吊死算了,活着有何意思…
“他人如何,与我何干?”女子转身朝他走近,幽香撩人,唇齿轻碰,斥责道,“太傅未免管的太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