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秋风习习,夜里很是凉爽,孩童的啼哭声阵阵,直至钻进母亲的怀抱才消停下来,郑暉阔步而进,低声询问奴仆嫡子的状况,听闻无碍后便要离开,这时内室里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夫君,今日之事多亏嘉熙帝姬,可要准备谢礼?”

女子面容憔悴,显然刚刚哭过一场,郑暉却视而不见,他对于这个妻子没有感情,当年他抗旨不遵,想求娶心爱的女子,却被圣上三言两语打断,帝王家最是无情,他不能拿阖府的性命做为自己任性的代价。

想起这些更加难以释怀,“你同母亲商议吧。”

女子还要说什么,便见男人已经转身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泪眼婆娑,今日才知是她不自量力,妄图动摇嘉熙帝姬在丈夫心中的地位,那人如同神邸一般,难怪会让人念念不忘。

而帝姬府中,让人念念不忘的是区区一马奴。

德喜再次奉命去招嵇羌过来,心下的疑惑更深,帝姬究竟为何对个马奴执念颇深,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渊源?

他自小伺候帝姬,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牢牢奔波一日,嘉熙沐浴过后累极,却依旧睡不着,便让德喜召人过来,她矛盾的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若说恨他入骨,一死罢了,可前世被那般轻贱,最后也没舍得让他去死,今生地位颠倒,让她轻拿轻放,亦是咽不下那口气。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水汽未散,墨绿色的寝衣衬的她皮肤雪白,脸上被蒸腾出一片粉色,这会儿站在菱镜前,侧着身体看着被水滴洇湿的后背,德喜进来便赶紧取了软巾给她擦拭头发,嘴里念叨,“帝姬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夜间风凉,莫要伤寒了…”

前阵子刚停了那苦药汤子,她可不想再喝,眉尖微蹙,盯着不远处廊下跪伏的身影,抿了下唇,正襟危坐。

“你进来。”

嵇羌膝行进入殿内,明亮的灯火将他的动作照映的越发小心翼翼,浓淡适宜的兰花香虚无缥缈,缠绕在他周遭。

这般低头看着这个男人,嘉熙才实实在在品出些味道来,他的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何必纠结,何必在意,最不济,玩玩再扔掉好了…

“抬起头来…”

嗓子发紧,为自己的恶劣想法亢奋,前世位高权重不可一世的武安侯居然有这样为奴为婢的一日,他如今特别像她养的一条狗,一条大狗。

想起他制了金链子绑住她脚踝逼迫她臣服,想起他兴头儿来时不分场合的强硬,想起他时常攥紧她手腕亲吻时的霸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狗东西。

重生以来,前世种种压的她喘不过来气,更是多了失眠之症,如今这么发泄出来,却觉得好多了,这是他自找的。

嵇羌慢慢的挺直后背,目光停留在前方玫瑰椅的扶手上,眼中是帝姬端坐的模样,层层裙摆下露出雪白的脚踝,她是光着脚的,触及那白玉,只感觉呼吸紧促,浑身发热。

嘉熙盯着他的双眸,这个男人长相俊美,偏生眼底那抹暗绿色像极了野兽,唇瓣薄得像刀,前世有高僧批他命格硬,非常人压制不住,今生,她偏就压了…

忽而瞥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光裸的脚背上,随之耳朵慢慢变红,甚至于脖颈都红了大半,那种由白至红的观感太强烈,一瞬间让她想起了敦伦时,他总爱用发带绑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窥探,没想到这时的男人如此清纯好撩。

“你在看什么?”像是要印证什么,嘉熙放松了座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掀开,顺着脚踝往上,能看清腿侧。

嵇羌猛然再次跪伏,额头点地,声音沙哑,“奴才该死。”

呵,果然有意思…

他此般弯下腰去,才让嘉熙看清烟栗色衣领下的一处红痕,还冒着血迹,登时冷下脸,“把上衣脱掉。”

德喜举着软巾的手一顿,没有出声打扰,嵇羌则将身体躬的更低,几乎与地面平齐,稳住了挣扎的情绪,他万万不该越矩,“奴才卑贱,不敢污了帝姬的眼。”

呵,他是最不爱听别人的命令了,连圣上的都是,阳奉阴违,奸佞小人…

潮红的脸蛋越发阴沉,指尖轻点玫瑰椅的木质弧形扶手,笃笃声像重锤一般砸进他心坎里,德喜在一侧尖利着嗓音训斥道,“帝姬之令你只需遵从,敢寻什么劳什子理由,杂家看你是找死…”

嵇羌奉帝姬为天,怎会不从,只是,他后背上全是鞭笞之痕,怕惹帝姬不喜。

到底慢慢将外袍脱掉,露出里面同色的麻褂子衣,烟栗色的料子即便沾染了血迹也瞧不太出来,只能瞧见些褶皱,有些已经黏在了肉上,撕裂下来的痛不及一二,身姿始终未动。

看着后背满满的鞭痕,嘉熙手指用力抓紧了扶手,心里升腾起来的郁气直逼脑门,这个混账…

“谁打的?”这次问的是德喜,德喜也是惊讶,帝姬府上最为宽和,除非大错,否则绝不可能重罚,这样的鞭伤可想而知遭了多大的罪,可这人随他来时竟一声不吭,甚至刚才都听见布料从皮肉撕裂下来的声音,他却毫无所觉…

“帝姬稍等,这便让吴总管过来…”

明亮的烛光映衬的伤口越发狰狞,她是看不得他受伤的,闭上眼默念佛经安神…

吴总管来的很快,德喜没交代,他便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再者帝姬常年住在西山行宫,这府中基本都是他在打点,估摸着询问下近况,或者给些赏赐,毕竟帝姬醉心于琴棋书画,很少管中馈之事。

面带红光的进门,离着近了,才瞧清殿内的情形,躬身请安。

德喜指着嵇羌的后背问,“这是谁打的?”

吴总管见帝姬闭眸不语,猜测是这个马奴胆大包天过来告状,遂摆了笑脸同德喜解释,“帝姬莫要听信他一面之词,奴才不过管教一二而已,这等卑贱的马奴…”

嘉熙骤然睁开眼睛,其中寒芒威慑,“你打的?”

吴总管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帝姬,一时之间有些惧意,只是他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可以指摘之处,掀袍跪下,试图解释,“奴才亲眼所见,今日帝姬出行下马车之时些微晃动,这便是马奴之错,应当受罚。”

马奴在宋朝算是最为低等的奴仆,为主人充当脚凳,甚至是与马同食同宿,多数作为驯马之用,很少暴露人前。

如此低贱的马奴,不过打几鞭子,是何大事?

吴总管觉得他理由充分,一切为了帝姬着想,再者,也想给自己挣下个御下有方的印象。

德喜暗骂他一句糊涂,没瞧见帝姬脸色阴沉的快要滴水,指尖都泛着白,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帝姬动怒…

像是打破了矜贵,落入凡尘一般…

眼前就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嘉熙感觉有些眩晕,稳住心神,轻声念了他的名字,“嵇羌…”

跪伏的男人一怔,随即涌来的是凶猛陌生的情绪,冲击的他心神不宁。

“喏。”

他仍不知,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将面临天旋地转。

此时此刻,他只知,面前的帝姬就是他的神明。

她以为念出他的名字会非常费劲,但其实很自然,像是唤了许多年养成的习惯,实际上,上一世她很少有机会直呼他的大名,最常见是恭敬谦卑的侯爷,有时被折腾狠了,会遂他的意,唤声夫君,也不知他是什么独特的趣味,爱拿娈宠开这种玩笑。

“你想留在我身边伺候吗?”

德喜眯了眯眼,帝姬用的自称是我,这是对于相当熟稔的人才会用的。

嵇羌丝毫没有犹豫,“想。”

血迹似乎越来越赤红,他绷紧了后背和腰腹,为了能充当帝姬的脚凳,这几年一直在加大运动量锻炼自己的身材,唯有这样,才能当选。

他无比庆幸,帝姬可以踏上他的后背。

“想的话,你就杀了他…”白皙的指尖冲向吴总管,红唇吐出的话却惊人,“杀了他,你就是帝姬府的大总管。”

堆成一团的吴总管像是才明白过来事态的严重,正要求情,就见身后过来两名侍卫,一个堵住他的嘴,另一个将腰侧的佩刀抽.出,抵在他脖颈动脉处。

倾身而下的女子像蛊惑人心的妖,长发垂落,依稀扫过男人的头顶,嵇羌听着帝姬继续说,“若不行,你便回胡地去吧,再不准入宋。”

说罢,嘉熙便起身进内室,强撑着依偎在贵妃榻上,将头埋在软枕中,心慌意乱的很,她讨厌血,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画面,跌入悬崖后那被枯木扎穿的手腕,宋麟摔下马时曲折的左腿,男人被猛兽挠的血肉模糊的半边脸,还有那没入心口的利刃…

簌簌的不断流淌的血液像噩梦般痴缠着她,浓稠的黏在她身体上,逐渐将她淹没…

猛地直起身体,刚走到门口,和正要进门的德喜迎面相遇,他瞧出嘉熙的不对劲,上前按住她的胳膊慢慢的说,“吴总管已经毙命,帝姬还是莫要看为好。”

是啊,那个男人惯是心狠手辣,怎会失手…

即便而今,他只是个马奴而已,亦有胆量杀人,她不该忘了他的本性。

心软与怜惜通通退去,转身再次走向了沐室,却临门槛处,停下了脚步,低声吩咐,“去林太医府中取些上等的伤药给他。”

德喜垂下头,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