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雨过天晴,边际呈粉霞色,风吹过廊下海棠,热意升腾,德喜亲自取了藕丝琵琶襟的上裳为帝姬穿上,说起今日这宴事,“郑家老太君是太后娘娘的姑母,往日常进宫作陪,还曾抱过帝姬,今年是她八十九岁高寿,想必皇后娘娘也会出席,您去时掐着点避让即可。”

自太后娘娘仙逝,崇敬帝与皇后之间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德喜知晓其中干系,不想让帝姬参与其中。

“另外,这次宴会还是个隐藏的相亲会,为的是郑家二公子郑垣。”

郑垣年纪轻轻便进入户部历练,如今升为侍郎,前途无量,士族们早就盯上了这块肥肉。

上一世也是如此,只不过那时她在文德殿外长跪,只为父皇能开恩彻查母妃被污一事,同她一起求情的是郑家大公子郑暉。

郑暉作为郑家人,甚至是下一辈的掌权人,那时能公然去维护她,算是大忌,约摸父皇怒火中烧的原由也来源于此。

可惜,当时的她根本不懂这些权谋干系,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琴曲诗意,等出事后,更是无暇顾及其他…

郑暉比她大三岁,自小便熟识,祖母在世时便撮合他们,她惯是淡薄性子,郑暉也任她自由,时不时的送来些古籍或珍贵的琴谱,两人的婚事算是过了明路,只待她及笄。

可悲的是,祖母没熬过那个冬天,转眼开春,父皇便亲赐了郑暉的婚事,新娘并不是她。

郑暉匆匆来寻,她只记得自己极其冷漠的告诉他,皇命不可违,遂,他成婚了…

这些过往想起来都心痛难当,她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他。

母妃事发后,郑暉仍不计后果的进宫求情,一跪便是一夜,他护着自己不被宫人刁难,甚至最后被父皇褫夺世子之位,更甚者,就在今天这个宴席上,他刚出生三个月的嫡子被人淹死,老太君更是受不住这双重的打击,直接病倒,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

很久之后,她被那个男人带回府邸圈养,磨去了当年的性子,变的躬卑之时,郑暉曾冒死见过她一次,那时他已然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世子爷,而是个品阶低的官员,沉稳干练,他说着与面容完全相悖的话,只要她愿意,便会带她离开…

只是,她身不由己,宋麟病在垂危,母妃沉冤未雪,在道观几年的磋磨已经让她失去了年轻活力的心,感觉已经衰老朽迈,接受不了逃跑后的代价。

当夜,那个男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差点将她作晕过去,现下才知道,他估计是知道了她与郑暉的前尘往事,遂才那般疯癫。

叹了口气,想什么事最后总能想到那个男人身上,他像一团烈火,硬生生的燃烧着她,让她痛,让她疼,让她清醒…

忽而脚底踩上处厚实,垂下眼梢,只瞥见绷直的后背以及匍匐的躯体,蓦地停下动作,转而望向眼前的马车,德喜是不是说,那个男人在府中为仆,作为她的脚踏使用?

鞋底很软,却也感受不到男人的热度,她记忆中,他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尤其指尖,像火种一般,让人颤栗。

这是第一次,她明明白白清晰的认知到,重生之后这一切的不同。

他怎么会是个奴仆呢?

坐上马车后支着胳膊,裙摆叠在脚边,细眉蹙着,水漾的眸子晃动,他是府上的马奴,那么上一世也应该如此,后来为什么成了位高权重的武安侯?

且从未有人议论出身,下了奴籍的人如何能脱离,这根本不可能…

越想越觉得不对,爵位世袭罔替,士族怎么会允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揪着胸前的飘带在指尖胡乱的绕,罢了,先去看看郑暉,等回府后再召那个男人过来。

郑家是汴京中经老不衰的氏族,接连出过好几任皇后,分支庞大,其中又以主家为宗,因圣上刚过完万寿节,府内宴席颇为低调,乳白色的石门恢宏优雅,影壁现出虎形,入里两侧树木郁郁葱葱,光影斑驳里,郑家大妇即郑暉的母亲薛氏亲自来迎接。

“嘉熙帝姬安好。”薛氏躬身行礼,眉眼带着谨慎的温笑。

嘉熙让德喜扶着下了马车,眼尾下意识的扫向伏在脚下的男人,心里充斥进一股莫名的恼意,又知道不合时宜,她清楚心里的那点别扭。

可这幅神态放在别人眼中,就意味深长了,尤其薛氏身后的郑暉妻子。

自马车轻身而下的帝姬浑身素雪,乌发被一只玉簪束在脑后,桃花眼潋潋生光,眼尾上翘,韶颜雅容,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让人一眼惊艳。

薛氏曾见过帝姬,那时还未及笄,却已展现出倾国倾城之姿,这会儿只能感叹美人美矣,同她儿有缘无分,“帝姬随我来,祖母早就盼着念着了…”

嘉熙帝姬正值盛宠,除皇帝的万寿宴,这是第一次参加外席,周遭宾客纷纷议论,毕竟曾有佳话传出,多数老一辈的诰命夫人心里头都清楚着。

嘉熙过去先拜见郑家老太君,虽快九十,身子骨瞧着还算硬朗,想起上一世发生的事,嘉熙神色发软,笑容清浅,“姑祖母寿比南山,嘉熙抄写了一本经书,愿您安康。”

贺礼不见珍贵,却实打实用了心,老太君高兴的很,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搂着,丝毫不见生疏,“玉奴怎么瘦了?”

抬手摸了下她的脸颊,心疼的又说,“让你别老呆在西山行宫那个破地界,瞧瞧,这脸上都没个血色,让惠儿如何能安心?”

惠儿是太后的小名,这会儿提起难免伤怀,别人根本不敢搭茬,嘉熙顺势依偎进老人怀里,鼻端是股檀香气,和煦温暖,缓缓的安抚着她焦躁的情绪,伸手搂住姑祖母的腰,“我怕祖母会孤单…”

祖母爱憎分明,一生要强,死后坚决不进皇陵,焚化骨灰洒在西山行宫后的凤凰山上,风一吹便没了,她怕游魂未走,便始终住在行宫。

老太君眼中含泪,抚摸着她耳侧的碎发,“好孩子,不枉惠儿疼你。”

陪着老太君又说了会儿话,嘉熙起身去了后院,她记得府中只有后院有个湖,这会儿天已入秋,荷花衰败,叶子枯萎,使了德喜去查郑暉嫡子的宅院,她坐在假山后的石凳上,眸光冷冽的望向前方的院落,身后跟着的侍卫笼罩整个湖泊。

没多久,德喜押着个妇人过来,她嘴里绑着布条,身形狼狈,噗通跪下,头垂的很低。

“帝姬,抓了个贼妇,郑世子的嫡子被迷晕,这会儿请了御医正在诊治。”

前院喧闹声依旧,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在老太君的寿宴上动手脚,尤其还是世子刚出生的嫡子,这是命根子啊…

内院一处大殿内,郑家家主避开人被请了过来,此时威严的坐在太师椅上,身后并排站着郑暉及郑垣。

御医打了个摆子,回禀道,“王爷,发现及时,小公子吸入的迷药很少,并无大碍,只需睡上几个时辰便会清醒。”

郑王颔首,命人好生将御医送出府去,回身对着嘉熙便是深深一揖,朗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帝姬出手相助,本王感激不尽。”

郑暉及郑垣跟随行礼。

嘉熙坐在上首,白衣阙阙,盛颜仙姿,眉眼间冷的像融不化的冰雪,目光在郑暉身上停留一瞬,出口的话生硬,“后宅不宁,祸起萧墙,王爷应当慎之又慎才好。”

郑垣浓眉皱起,他对于这位帝姬的行事非常不爽,前些时候刚拒绝了大哥,现下又来装什么好人,若不是她,大哥何以如此颓废。

郑暉则心如刀绞,勉强维持住身形。

郑王亦是觉得帝姬此话无礼,但碍于救了孙儿一命,难免压抑下,只道,“帝姬所言甚是。”

嘉熙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妇人,很想知道她所为究竟是不是高贵妃指使,毕竟郑家是皇后的外家,除之裨益繁多。

“此事莫要让姑祖母知晓,你们处置吧。”说罢便起身离开。

郑王随之站直,望向跪在地上的妇人,她身形佝偻,嘴里绑着的布条已经渗出血迹,这是怕她咬舌自尽,想来嘉熙帝姬并不是绣花枕头,只叹他家暉儿高攀不起。

“暉儿,此人交给你。”

郑暉应喏,垂眸下净是藏不住的情思,刚刚女子经过他时袭来的墨兰香像是深入骨髓的毒.药,勾起他所有想掩藏下的过往,这样不好,很不好。

重回老太君身旁,便见皇后已然坐在正首,行礼问安后,陪在一侧看折子戏,期间感觉有人偷看她,回头瞥了眼,若没记错,该是郑暉的妻子,没甚兴趣的支着胳膊,今日算是又度过一劫,她凭着先知改变了这世的轨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盼望一切顺遂,万事均安。

临行前,皇后身侧的太监悄悄说了几句话,嘉熙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许久,然后移开,这是不是说明,动手脚的背后之人是宫中的,且会不会是正得盛宠的高贵妃?总不至于怀疑到她母妃身上…

夺嫡之战已经展开,皇后又怎能置身事外,这一世,谁都逃脱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