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沉下,丝竹管弦声渐起,众人簇拥着崇敬帝落座,近前处粉蝶舞动,当中唯属高贵妃最甚,她一袭红裙,眉目美艳,竟偷偷扯住圣上的袖角撒娇,“莫要忘了与嫔妾的约定…”
崇敬帝蓄须,常年身居高位,威严积重,听闻这等娇言娇语,只是轻飘飘的睇她一眼,甩袖示意众爱卿平身。
男女分席而坐,女眷处以高贵妃为首,皇后称病未至,下首依次四妃,柔妃并在最下。
她只用余光瞧了眼崇敬帝便收回目光,规矩的揣着手,眼神定在宋麟身上,紧绷的情绪微缓。
高贵妃为人能说会道,同几位诰命夫人说起最近的趣事来,间歇让哪家的姑娘上前叙话,一派热闹。
男席处则是以皇后之子宋桢为首,其他几位皇子依次,宋麟屈居最下。
崇敬帝目光犀利的扫了眼皇后的位置,随即摆摆手,“开宴吧。”
随着话音落下,穿着青袍的侍女捧着花瓣洒向天空,同时殿正对的阁楼顶处传来琴音,皎白月光下展露出一女子模样,浑身素雪,头蒙白纱,身罩勾勒宝相的绢花纹服,裙摆随风悠荡,檐脊龙首处搭着一把楠木琴,纤细的指尖拨弄成曲,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其感情磅礴,跌宕起伏变化转换,最终不畏强权暴烈,宁死不屈…
极少数人能把这首曲子弹奏出大序尾声时的乱声主调,尤其在其他乐器做配时,殿中几位琴师已然被帝姬贯穿的情绪吸引,全神贯注的弹奏,周遭静息一片,众人目光齐齐望向阁楼顶处的女子,如膜拜天仙一般。
曲毕,高贵妃最先回过神,长长的指甲扎入掌心,愤恨的叠骂道,哪来儿的小蹄子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勾引圣上,看她不撕烂了这等贱.货。
崇敬帝最先站起抚掌称赞,“此曲绝矣,感之叹之,朕心甚悦,赏。”
女子自阁楼缓步而下,头顶白纱朦胧的露出些许面容,只道是个绝色美人。
众人亦是随之连连赞叹,堆挤着想看清女子模样,却见风乍起,掀起白纱一角,离近处的可瞥见一截白璧无瑕的颈子以及精致的下巴,至了光亮处,崇敬帝才隐约看清,她竟是光着脚的,裙摆下的脚趾粉嫩清晰,微微吐着个尖,挠的人心痒痒,屈指唤身侧的大太监,“使人再近前来…”
白纱下的嘉熙面容漠然,竖起琴躬身行礼,声儿冷冷清清,像冬日盛放的梅,虽美,却结霜,“嘉熙恭祝父皇万寿无疆,如日之恒。”
顿时周遭一片哗然,嘉熙?
难道是嘉熙帝姬?
众人皆知大宋有位帝姬,却不见其人,更惶说是世家名门,皆是不知这位帝姬的真面目。
连高贵妃都惊讶的合不拢嘴,她还是低位份的小嫔妾时去永宁宫拜见太后,偶然见过嘉熙帝姬一面,如今十多年虚度,几乎快要被遗忘了的人,怎生突然就冒了出来?
旁侧的几位老诰命忙不迭的攒动着互相说,“果真是嘉熙帝姬…”
“是啊,估摸帝姬是特意为了圣上的万寿节回来…”另一位将军夫人附和。
高贵妃忍不住好奇,“帝姬一直不在汴京吗?”
实在是忘了这号人,宫中从未有人谈论或是提起,连年关都不见她回来,如今却闹出如此大的阵仗,让人措手不及。
与太后本家的老诰命颔首,眼睛望着前殿的人儿,嘴里回应道,“帝姬孝善,一直在京外的行宫为娘娘祈福,许多年未曾回来了。”
高贵妃沉吟之时,旁侧又响起谈论声,“帝姬幼时便风华绝代,如今更甚,怪不得是被太后娘娘亲自教导出来的…”
“是啊,聆听刚才一曲胜似仙音,神怡心旷。”
赞赏声源源不断,却见上首身着龙袍的崇敬帝大步下了高台,离近处颇为兴奋的叹道,“原来是朕的帝姬啊…”
嘉熙身姿未倾,仍旧挺直,隔着朦胧的轻纱,黑眸深沉如渊,这是跨越两世再次见到她的父皇,他如记忆中一般伟岸高大,却最终伤的她最深。
若说与那个男人是逼不得已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尽纠缠,那么眼前的父皇,就是她最为痛恨的根源。
他赋予了她一切,亦是毁掉了她的一切,这辈子,她不会再傻兮兮的当他是父亲,他本就先为帝王,后为人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是血浓于水的父女。
女子孤立殿中,周身气质孤傲蔓蔓,额间露出的一点花钿如落在雪堆上的红,凭地惑人。
崇敬帝当真是心血来潮,高声道,“取鞋来,朕要亲自为帝姬穿戴。”
这话一出,不说众位后宫佳丽,单说朝臣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当今圣上冷面无情是出了名的,发起脾气来连耄耋之年的顾命大臣都颤巍的说不出话,奴仆更是瑟瑟发抖,更有甚者,曾有初入朝堂的年轻小官被骂的尿裤子,被当场拖出去摘了顶戴花翎。
如此疾言厉色的帝王居然要屈尊为帝姬穿鞋?
刚将提着的心放下的高贵妃立刻又涌上醋意,即便再情浓意切之时,圣上也未曾亲自弯腰为她穿过一次鞋…
萦绕的冷梅香徐徐飘散,嘉熙侧身将楠木琴抱起,退后一步行万安礼,垂下的白纱抵上地面,“不必,嘉熙告退。”
说罢不等崇敬帝说话便施施然转向了女眷的宴席处,片刻后坐在柔妃身侧,旁边的德喜取了鞋跪下服侍她穿好。
崇敬帝还没过兴奋的劲头,返回高台龙椅上,手掌按着龇牙咧嘴的龙头,片刻转身,急急吩咐道,“让嘉熙过来坐于皇后处。”
这下众人更加哗然,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令人头晕目眩,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真如此宠爱嘉熙帝姬?
那往日为何从未提起?
再者,这嘉熙帝姬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崇敬帝昏聩如此?
高贵妃则是身形一晃,恨不能立刻厥过去,圣上怎能如此待她?
这次万寿节,她明里暗里多次想代替皇后坐在他身边,当时圣上是如何说的,他说等你真正成为皇后才能坐,她满怀期待的等着废后,却没想到这个丫头片子竟能轻而易举得到她费尽心机才能得到的…
大太监揽着拂尘躬身请安,他是宫中老人,在这位帝姬面前半点儿不敢放肆,“恭请帝姬。”
坐下后,嘉熙嫌白纱碍事,挑起挂在耳后,徒留着底端的银色穗子挡住额头,明媚如水的双眸一览无余,鼻尖雪嫩嫩的,唇瓣浅粉色,声儿悠悠冷淡,“我就坐这儿。”
这?
大太监一哽,哆嗦着回去复命,崇敬帝遥遥的只能望见一片背影,顿时更急,闻言皱了下眉,又道,“让柔妃过来。”
柔妃心情也澎湃不停,她从未想过女儿会如此得帝心,几次三番的让步,忙凑过去安抚,“嘉熙同母妃一齐过去,如何?”
高贵妃快把指甲掰断了,几位诰命纷纷劝说,“帝姬便是过去吧,想来圣上真是想念你。”
嘉熙最厌烦应付这种场面,每次出来都像耍猴一般,压抑住烦躁的心情,轻抿了下唇,起身往了高台上去。
崇敬帝这回是真真切切的高兴,面对着这个难得一见的女儿话也多了不少,“嘉熙何时回来的,为何不进宫探望父皇?”
近处桌案上摆着一樽酒,混沌的棕色倒映出女子冷漠的眉眼,浑身素净,唯独唇色夹着粉,眉心的花钿隐约可见,越是这样波澜不惊,越是想让人打破。
“前几日。”
崇敬帝不觉她冷淡,只觉得这个女儿越看越招人稀罕,常言道,女儿是自己上辈子的情人,此话果真不假。
“莫不是真将父皇忘个干净?”崇敬帝说罢,自己先大笑起来,仰头灌了口酒,伸出食指点着她桌前,“今日朕高兴,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
嘉熙忽然抬头清凌凌的看向他,那种目光不似父女,反而类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崇敬帝瞬间就撂下脸子,目光锐利的对视着这个久不见面没规没矩的女儿。
柔妃在一侧都快急哭了,伸手按着嘉熙,软话说,“嘉熙,你好生与父皇说话。”
崇敬帝做帝王这些年,被恭敬奉承惯了,还从未见人如此不识好歹。
若不是惦念着她是自己唯一的女儿,早就发怒,咯噔将白玉酒樽放下,“在外头玩野了,回来便不懂得尊卑了?”
此话当是很重,却足够让嘉熙清醒,上一世经历了那样难堪绝望的时刻,怎么还会惦记帝王那虚假缥缈的父爱呢?
简直可笑。
人面两张皮,那个男人教会她想要什么就自己伸手去取,且需不择手段。
女子慢慢垂落了目光,眸光微闪,朱唇轻启,“父皇老了,是女儿不孝,这次暂且不回西山行宫。”
话说一半,余下一半让别人自己品,显然崇敬帝被这句话再次取悦,女儿话中的意思就是以后会多陪自己,“好,好,乖玉奴,来人,将前几日上贡来的金银珠宝都送至帝姬府上…”
嘉熙亦有小字,太后取之,玉奴,宋玉奴。
只可亲近之人唤,从前是太后,现下是父皇,上一世,便还多了那个男人,他最爱倚在床头,低头用指尖梳拢她长发,边梳边用那种低沉沙哑的嗓音唤她,玉奴,我的玉奴…
作者有话要说:ps:狗男人还没有出现,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