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铺洒的银白倾下,泠泠七弦曼出古调,空幽清虚净…
这调子在外人听来施施然,嘉熙却自知她心不宁,自重生后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遂才夜半阑珊捧了古筝到这高阁之上,琴案下素色长衫拖沓,顺着开叉处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腿,莹莹泛着皙色。
凉爽的晚风吹动她脑后的缥色束发带,一双眸子漆黑纯欲,指尖快速拨弄丝弦,闭着眼完全沉溺于烦乱的心绪中,琴音杂乱无章,她面前根本没有谱子,仿若是一次宣泄,待指腹处微微感到疼痛才蓦地停下,慢慢睁开眼,盯着漆黑深夜,许久,舒出一口浊气,她真是疯了,犯得着为了这辈子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折腾自己吗?
糊涂,今生他还不是什么武安侯,待寻到了人,且任她磋磨,即便是世家的贵公子,凭她帝姬之尊,谁敢违抗。
这般一想,便通畅些许,爱怜的抚着琴面,她回到了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担忧再次重蹈覆辙,却不能因此而畏首畏尾,她需记住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那个被父皇弃之敝履的孤女,不再是对弟弟伤腿无能为力的家姐,不再是任人玩弄无力反抗的脔.宠…
她是大宋帝姬,风华绝代的大宋第一帝姬。
夜空中坠着的星子不怎么明亮,浓雾下仆人守候在侧,离着高阁最阴处,虚虚的现出个轮廓。
德喜惯是爱唠叨,见帝姬停下,忙劝阻着回去就寝,上一世她被褫夺帝姬封号驱逐出京,这位从小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老太监拼了一死进宫求情,不想被正值恼怒的父皇当场绞死,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眸端泛着泪色,抿了下唇珠,越发艳色靓丽,妍妍面容微抬,语气温柔如水,“好,您快别念我了,这便回去罢。”
老太监身形一怔,帝姬性情冷清,从不爱多讲一句话,本以为还要耗很久,没想到这般轻易就答应了,尤其还是这么亲昵的撒娇?
这样算是撒娇吧,难掩喜色的跟在帝姬身后,嘴角兴奋的快咧到耳根了,帝姬居然跟他这般说话,用那种柔软的语气,委实是太令人喜悦了…
这种热情高涨一直持续到就寝后,德喜将帐子拢紧了三四遍,才依依不舍的絮叨着离开…
身下床褥已经烘热,她这身子经年累月的凉,跟冬日的冰雪堆砌一般,素来早早就用上汤婆子,白皙的脚底踹了踹牡丹锦被,翻开的粉色丝绸内里像朵盛开之极的花,展着枝叶现出甜美的花芯,脑中快速过着前世发生过的事情,有许多只是听说,她需把年份都相应对上,好早做准备。
将重要的事情捋顺,疲乏的翻了个身,盯着床头壁灯反射出的一簇暗光,眸色渐深,仍无睡意。
翌日风飒飒,德喜一早便进来守候,靠的床榻近处,才闻见股馥郁的花香味道,诧异下扫了眼不远处黑檀木的案桌上,瓷白花瓶里正插着早上刚摘的红玫瑰花,朵瓣处沾着清晨的露水,亮晶晶的一个水珠子,欲滴不滴的,摇摇坠坠,怪是惹人爱怜。
帝姬府上的仆人都是精心选拔的,德喜决定呆会儿出去和吴总管商量一下奖赏的事,得给足了他们的银钱,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伺候帝姬。
嘤咛一声,嘉熙还未全醒,近凌晨才闭了会儿眼,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听见碎碎的脚步声以为是那个男人下朝,怕他再惹自己,忙揽起薄被往里卷了卷,嫌恶的睫毛颤动。
德喜轻声又唤一次,这会儿子清醒过来,忆起刚才的梦境,头疼的揉了下眉心,嘉熙啊嘉熙,你是彻底堕入了他的魔道…
梳洗过后,简单用了早膳便入宫给母妃请安,焦虑不安过后,总是忍不住想要见到母亲,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被囚于禁宫这些年,已经磨没了少女时的天真,随着外祖父一家的彻底没落,母亲越发的沉默了。
殿内泛着幽幽檀香,贵妃榻上倚着个人儿,着素袍玉簪,风华淡雅,嘉熙之美不是没有道理,当年柔妃一舞令当今天子痴迷,一跃成为宠妃,然而这种宠爱如昙花一现,在生育宋麟后,很快就消失无踪。
岁月年华并没有在美人身上留痕,若说嘉熙是纯净清冷孤傲不可一世的莲,那么柔妃就是皎花照水娴静怜扶弱的兰,不堪重负,总是泛着股忧愁,见到她来,有些局促的瞥一眼,便赶紧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迎过去。
“嘉熙是何时回来的,母妃竟是不知?”她这个母亲当的最不称职,尤其在这个大女儿面前。
怪她年少无知,弄的母子情意淡薄,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又不知说了,她会不会不耐烦…
母妃这般讨好是常态,嘉熙猛然回想起万寿节后有嬷嬷去求见,那时候母妃是不是有话同她说?
是最后的遗言吗?
她很后悔当时忙碌谱新曲,错过了最后一面,那时的她太过绝情,若那时去见了,母妃还会选择自尽吗?
这么想着,便头疼欲裂。
“母妃清减许多,可是身体不舒服?”这句话说出口时很生硬,她委实不会去关心别人,但她可以学,只要母妃平安无事。
柔妃神色一顿,惊诧的差点没站稳,眼眶霎时就红透了,欲伸手去牵她,却压抑着没有动,她的女儿自己最是知道,有浓重的洁癖,从不允许旁人靠近。
嘉熙见母妃流露出的难以置信,有些头疼,她的性情突然改变,怕是不好说明,德喜就是最好的例子,昨个儿夜里给了副好脸色,今个儿就殷勤百般,恨不能展现个孔雀开屏。
见她面色怪异,柔妃收敛了情绪,温柔的安慰道,“母妃身体无碍,嘉熙若忙便回去吧。”
说话语气生疏的紧,嘉熙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下微怆,上一世她沉溺于棋琴书画,在亲缘关系上很是淡薄,直至母妃去世,父皇降怒,她才猛然惊醒,揪紧了宋麟这个弟弟,却仍在疾病面前无计可施,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个男人逼迫的可耻面目,他俘住自己后脑,及腰的长发倾泄,侵略的目光逡巡着她全身,抿紧了唇,充血的唇珠泛着明艳的颜色,只要一想到那个男人,就会莫名生出怒气,且疏散不去。
出承德门,马车宝顶的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日头光折射出彩色的影子,晃动间,有仆人跪伏在马车旁,嘉熙一袭乳云纱长襟,胸前窄端飘带垂落,松垮的搭在腹部,秀眉蹙着,抬脚踩在他后背上,轻巧的入了车厢内,明日就是万寿节,是所有悲惨的开端。
当今圣上继位二十余年,至圣至明,内政修章,齐家治国,百姓多有爱戴,天蒙蒙亮时,便有人举着花环聚集在威武门为圣上庆贺,一众官员齐整步入金銮殿。
暖阳将屋脊上的龙头映衬的恢宏,嘉熙起早便被德喜扰起来,除去沐浴梳掠时辰,只吃了一碗蛋羹,捧着琴步上马车入宫。
宫嬷嬷侯在匙门处,见她忙垂头问安,随着一阵香风飘过,暗暗松了口气,仔细打点伺候。
论说这瑶禧宫算是宫廷中好伺候的地界了,女主子和善,五皇子亦是个好脾性,唯独这位帝姬,冰冷孤傲,目下无尘,使得她们伺候起来战战兢兢,唯恐被抓了错处。
将楠木琴交给德喜,嘉熙远远的看见宋麟站在殿门处,显然是等着自己,这时候的他才十二岁,翠竹一般伫立,脸上挂着腼腆的笑意。
“大姐姐。”
宋麟模样还未长开,带着少年的稚气,见到她来很是欢喜,但知道姐姐重规矩,勉强按下满腔的激动,老老实实拱手一礼。
伴着稀疏光影旋转,前世瘦成皮包骨浑身起着天花的弟弟变成如今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她才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麟以为姐姐今日不会来的,毕竟以往任何节日都是蜗居在府中抚琴作画,从未参与过,凤眼瞥见德喜手中捧着的琴,有些奇怪的发问,“大姐姐要在宴席上献曲吗?”
闻言,柔妃也随着望过去,眼眸水润,含着万千的愁绪一般。
嘉熙今日着的是金丝织锦的礼服,肌雪肤白,增娇盈媚,端端站着便风华绝代,口如含朱丹,额中心点着六瓣花钿,央是红蕊,如此柔柔一笑,凭地去除了冰冷,添上了金柳的嫣色…
“绍麒猜对了…”
绍麒乃是宋麟的小字,他降生时正值黄昏,天边红霞满天,父皇心情好,斟酌后取了名,后又脱口而出这个小字,几位皇子中,唯独宋麟有赐下,母妃怕惹眼,从不这般唤他,时常是麟儿麟儿的。
如今,她偏不想忌讳什么,父皇亲口赐下的小字,凭何遮遮掩掩。
“要为父皇献上一首广陵散,你准备了什么?”
嘉熙同柔妃行礼后,几人往殿中坐下。
宋麟一听有些紧张,“作了幅画。”
画?
前世未曾听说宋麟的贺礼出现什么问题,想来没什么,轻轻点了点头,又问起课业。
宋麟谨慎的一一作答,大姐姐从不爱管他,以往见面连话都很少说,今个儿莫不是太阳从西方出来了?
见他对答如流,嘉熙满意颔首,上一世她那样死去,仓促下没有见到他顺利登基,但有那个男人扶持,定是万无一失。
顾自取了古琴往水榭处调试,徒余下宋麟与柔妃面面相觑,半晌坐在厢内看着她。
德喜是当初太后派到嘉熙身边的,当年柔妃性软,生下嘉熙后便立刻怀上了宋麟,身体不适加上优柔寡断的脾性让圣上不喜,很快遭到了冷落,连同幼儿亦是不能幸免,待太后发现时,小小的嘉熙已经发烧数日,濒近临死,随后她便被接去永宁宫教养,太后此人杀伐果决,对待嘉熙较为严苛,鲜少有和善,遂才造了她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情。
太后薨逝后,嘉熙被踢皮球一样的轮流宿在几位妃嫔宫中,直至圣上忆起她的生母,才将柔妃复宠,只不过那时候的柔妃将宋麟当成了命根子,又觉得对她有愧,遂总是亲近不得。
冷漠的关系一直持续,不知怎么就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柔妃看着不远处,温和的叮嘱宋麟,“你要用功,莫要让母妃和姐姐失望。”
年少的宋麟郑重点头,这是母妃第一次笑容明朗的提起姐姐,眼中没有愁绪。
琴声悠扬悦耳,缕缕幽泉般潺潺流动,女子端坐于竹茎蒲团之上,露出一截滚着牡丹花的雪白内裙边缘,脊背挺直,乌黑长发飘逸随风,玉簪尾部坠着颗铃铛,叮铃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