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他们开始约束军队,将自己的队伍,悄悄撤下城门,四处城门,防守之势都开始减弱。

将领们各自因为私心,开始放弃防守,百姓们却知道要守住自己的家园,在军队灰溜溜撤下或者消极抵抗开始后,百姓们却开始自发奔上城头,用自家的砖头瓦块,路边的石头木条,以及那些铁锨刀斧那些平日里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杀向登上城楼的西梁士兵。

战乱竭蹶之时,最忠诚的,未必是那些深受朝廷恩惠的贵人,势力的膨胀只会令人更加自私,金银买不来归属感,贫苦之人才更懂得热爱自己的土地。

一个将领正要奔下城楼,准备去商量投降事宜,迎面碰上一个披头散发满面血痕举着菜刀去杀人的北魏少年,微微生出惭意,将自己的刀递了过去,却换来呸的一声,一口浓痰!

将领怔了怔,怒道:“你去送死吧!”扭头奔下城楼。

他奔早了一步,没看见身后,西梁士兵突然比先前更多数倍的冒了出来,纷纷悍不畏死的冲向那些奔杀过来的一切利器,而在他们身后,城墙之上,金甲黑衣的俊朗男子,一朵怒云般腾身出现在城楼。

他一出现,西梁士兵立即飞扑着成群成群的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堵死了一切他可能遭受攻击的角度,惹得男子连连大骂,“滚开!滚开!”

呼的一下又爬上一个黑甲男子,也有一堆士兵围着,那人低喝:“拦着!拦着!”

此时那北魏将领已经奔下城楼,如果他看见这一幕,定然能有所悟,如果他悟着了什么,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杜城的历史,甚至北魏,和整个天下的历史都要改写。

可惜他没能抓住机会,整个杜城的统帅阶级,都没能意识到,这一刻,西梁主帅,副帅,尚自孤身陷在城内,西梁皇帝,则因为这个原因,啥后果也不管的自己爬上了城楼。

唯一抓住机会的是那个送给他一口痰的北魏百姓。

他举着自己的菜刀,直直冲着萧玦冲过去——没别的,目标最显眼。

啪一声,黑甲男子申绍申将军抢先冲上,一脚将那百姓踹开。

他愤怒啊,腾腾怒火在燃烧——这世道都怎么了?建翎将军去刺杀敌军主帅也就罢了,静安王作为主帅,为什么也偷偷跟了去?当刺客很好玩啊?好吧,他们两个不在,陛下总该坐镇大营总揽大局吧?结果他自己第一个抢先爬城墙!他以为自己是个大兵啊?害得他为了护驾,堂堂将军也亲自爬城墙,城下大军,全交给那个病歪歪的残疾男子指挥——陛下还说不要紧,没问题——这仗打成这样,简直胡闹!

统帅们胡闹,申绍肚子里骂了一万遍,却也只得死死跟着,没办法,这几个身系西梁国运的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申绍可不能不管。

“啪”又一声,他第二次把那个分外强悍,从地上爬起来再扑的百姓踢了出去。

此时城头上已经被拼命爬上,源源不断的西梁士兵占据,北魏士兵不是战死,就是丢下武器被俘虏,只剩下那群举着锄头铁锨菜刀板凳的北魏百姓,犹自不肯下城头,那被申绍两次踢出去的举着菜刀的少年,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歪歪扭扭,第三次冲萧玦而去。

他已经被踢得半昏迷,只知道下意识的坚持着自己最初的那个杀敌的信念,少年面容惨白神情呆滞,有点钝的菜刀歪歪斜斜举在头顶,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然而士兵们都不禁停住手,怔怔的看着少年的眼睛,那眼神悲愤壮烈,燃烧着灼烈的无畏,和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那种不惜一死的坚持。

战场之上,敌国之间,刀兵相见,势均力敌,你割了我脖子我捅了你肚子,该多狠就有多狠,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等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士兵们突然都想起自己家中的弱弟,或是西梁国同样年纪的少年们。

他们默默的,将捅出的武器都收了回去,有人上前,试图将少年拽开。

更多的百姓看见这里的战况,齐齐扑了过来。

申绍急了,呸的一声,厚背朴刀刀光闪耀起一片光幕,狂猛的当头向少年罩下。

当的一声菜刀落地!

啊的一声少年跌落。

刀光亮起,劈下,一条年轻生命,即将陨落。

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快速而稳定的,抓住了申绍的手臂!

申绍的刀顿时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城头之上,金甲黑袍的男子背对晨曦的微光,面容肃然,一双长眉浓黑飞扬,似可腾于九天之上。

他不悦的盯着申绍,道:“你做什么?拿大刀对菜刀?”

申绍脸一红,讪讪道:“这小子凶悍……”

“不要你们假好心,你们这些恶人!”栽落在地口角流血的少年,恶狠狠抬头,盯着萧玦申绍,大声道:“你们迟早都会杀了我们,抢我们的土地,粮食,财物,和亲人!你们这些西梁狗!”

四面,被士兵拦住的北魏百姓,大声呼喊起来,语气里满是仇恨和敌视。

“和他们拼了!”

“兵们没一个好的!”

“他们说的,西梁兵吃人肉!”

“你这么凶狠的要对付我,是不是因为,你有想保护的人?”萧玦并没有生气,他负手看着少年,俊朗容颜上眼神幽黑,“你害怕他们,折损于即将入城的敌军铁蹄之下?”

少年怔了一怔,显见萧玦说中了他的心事,愤然道:“你们喝人血吃人肉,杀人如麻,一路过来的百姓,禹城定阳,都被你们杀光了!”

萧玦突然大笑起来。

他立于朝阳之中,城楼堞垛之上,于漫天红霞灿烂日照金光之中,仰首长笑,声遏行云。

晨光如金线,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姿,那些雄伟的远山连绵,奔腾的浮云飞卷,在他逼人的光耀下,此刻都做了退避而沉默的背景,江山如画,云涛如怒,万众中央,独此豪杰。

北魏百姓怔怔的看着这一刻,沐浴金阳之下,英姿俊朗神威不凡的男子,心中一霎间都转过一个念头:

这样的人,怎么像咱们兵们说的,是会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

“对不住,我对人肉人血,都没兴趣,在我眼里,西梁百姓,北魏百姓,都是人,连我自己,也是人。”萧玦笑得尽兴,一转首看着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吸纳天地精气,一样饮用恒海之水,一样行走于内川大地,一样看着这轮日色,自东而起,自西而落。”

他一指天际彤霞之上,华光烈烈炽日一轮,笑道:“日光普照,无分今古疆域,那么,西梁百姓和北魏百姓,在我心中,又为什么要有不同?”

他又伸手一指天下河山,朗声傲然道:“不过是在舆图上抹去一条国境之道而已,难道一切就不一样了?”

申绍和北魏百姓一起,痴痴的望着那日色,以及日色下宛如神人,衣袂飘飞的神采焕发的男子,忠勇男子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陛下言语,听来意象非凡,字字风雷,别有超拔之境,不由心中凛凛然,于凛然之中又生出更多鼓舞之气,热血沸腾,激越不已。

当此有为之时,随此有为之主,吞云霓揽四海,挽雕弓射白鹿,丈夫一生,当如是也!

陛下,注定为九州之主!

申绍热血激涌,忍不住就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陛下突然弯下腰,将落地的菜刀捡起,递给那怔在那里的少年,微笑道:“我理解你,你有想保护的人,你为了他们不惜此身,以一柄菜刀,对上千万兵刀光寒的西梁大军。”

他深深的笑着,带着挂记、担忧、牵念的神色,看向杜城之内,轻轻道:“我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我也会为她不惜此身,你能以一柄菜刀对西梁大军,我为什么不能?所以,我要去亲自接她了。”

他大笑着拍拍自己的腰,一脚踹开大惊失色想上来拦阻的申绍,厉声道:“这城中此刻,有多少人敌视我,多少人想杀我,都没关系,因为我比你强多了,我还有一身好武功,有一柄上好的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护她?”

他笑着,长腿一抬,飞身而起,星矢利剑般穿越城楼,瞬间消失于高墙之下,远远听得他语声传来,“申将军,我军对待敌国战俘以及黎庶的‘不扰民,不掳掠’的一贯军规,你负责给北魏军民们,好好的宣讲实行,等我回来,我要看见一切如常的杜城!”

※※※

“今天这出戏实在够诡谲啊,”秦长歌笑得有点无奈,“怎么一环勾着一环,没完没了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姿态端庄的坐在墙头,身后一排劲弓长弩毫不客气的指着院子中的所有人,“我喜欢做最后的那只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