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没有笑意的笑看容啸天,“难道你经常拿朋友的生死,去和别人赌战?”

窒了窒,容啸天怒道:“他是叛徒!”

“那是你们的家务,”素玄一分不让,“不关我交朋友的事。”

深吸一口气,容啸天森然道:“素帮主是要袒护此人到底了?”

“这不是袒护,”素玄坦然道:“你只是单方面认定他有罪而已,而你,就一定是正确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叛徒,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

“了解?”容啸天冷笑,“帮主认识他多久?一月?两月?帮主可知我认识他多久?”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素玄并不动气,“相知深浅与否,不是按时间来论定的。”

“你——”容啸天横剑一掣,忍无可忍便想动手,他脾性睥睨,前番对话已是按捺了性子,不想在人家总坛里不逊,此番动了真怒,不管不顾,长剑冷辉乍起,如月色夭矫,匹练般向前横撞而出。

冷光横越,一线惊虹。

素玄却并不接招,轻烟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听两人争执,并看着仿佛神游物外事不关己的楚非欢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横臂,金锏出手,拦住了容啸天。

铿然一声,火花四溅。

火花四溅里,有人微笑道:“这是干什么?窝里斗么?”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阴沉的天气,天日窈冥,浮云四塞,滚滚乌云一阵阵推积在天边,如奔腾的灰马群,层层叠叠挤挤攘攘,在天际呐喊燃烧,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景里,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轻衣绡纱,翠带当风,转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天色亮了一亮。

秦长歌却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楚非欢身上。

那个原本虽有些冷漠,但秀丽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却清瘦至弱不禁风,虽然因此轮廓越发惊心的秀,然而那双掩在狐皮毯下不曾移动过的双腿,令连经历三世,身负深仇都不曾动容过的秦长歌,难得的目光悲凉。

非欢,我竟然未曾想到,素玄那般推许的那个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过三年,物是人非,当年听闻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围杀以致终身残疾的你,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那年栈渡桥上的漫步,桃林花开如雪印着你的足迹,不曾想已是最后我记忆中的步伐。

栈渡,栈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运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迟来的桃花,开灭了你一生里最后的繁华了吗?

一次未雨绸缪的预留退路,成了你阴错阳差的救命之筏,一句无心的带笑预言,成了你的横亘于路的灰黑谶言,我不知是该感谢苍天的慈悲抑或是愤恨命运的残忍,然而最终只能沉默黯然。

隔世相见,百感交集。

换得一笑无言。

许是秦长歌目光里言语无数,一直漠然得无动于衷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淡淡掠过她的脸。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静渊,水波不兴,那样一双眼睛,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沉沉坠入,永久深埋,不能挣扎得出,而那些曾经活跃的岁月,闪动的火光,春色澄烟的微笑,远涉江洋的凛然,都已化作青铜香炉里那最后一抹隔夜的沉香烟屑,冷而凉,再寻不着一丝余热的微红。

如果说当年楚非欢的沉静,是宁和清冷的沉静,如今他的沉静,就是死寂悲凉的沉静。

秦长歌无声叹息,转向祁繁,后者神色有些尴尬,勉强笑道:“明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来,看你们再做一次蠢事?将滔天大错,再次重复?”秦长歌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她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头跳了跳,缓缓转向楚非欢,道:“滔天——大错?”

容啸天却已怒道:“什么?哪里错了?”

秦长歌不理他,看向素玄,道:“帮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着落?”

“是,”素玄一笑,“查出那人是陇东人氏,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说给姑娘听听。”

“好,”秦长歌颔首,“帮主果然英杰,短短数日,便有了线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报李赠送帮主,只是此处不便,进屋说吧。”

素玄笑应了,便去推楚非欢轮椅,秦长歌一拦,道:“我来。”

她伸手过去,抓住了椅背,素玄神色有些不安,显见是怕楚非欢拒绝给秦长歌难堪,然而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楚非欢沉默无声的,任她推进了屋内。

秦长歌在楚非欢身后,轻轻推着他,看着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无声一叹。

楚非欢却已有所感应。

“你在叹息,”他并不回头,“为什么?”

“为你。”秦长歌坦言。

“为我?”楚非欢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在咀嚼这句话,随即讽刺一笑,“是的,一个年轻的瘫子,谁见了都会这样的。”

“前几天,就在这里,我亲手刺瞎了一个人的眼睛。”秦长歌答非所问。

“嗯?”

“我是在告诉你,我不是那些见人境遇不佳便胡乱抹眼泪的大姑娘小媳妇,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亲手制造出他人的残疾,又怎会因为你这点问题而叹息?”秦长歌俯低身体,“楚兄,楚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谁都免不了轮回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弃如此?”

芬芳的气息拂在耳侧,蔷薇般清丽的香气里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凉,楚非欢心中一动,终于侧转首正眼看身侧女子,那秀致却陌生的轮廓却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于茫茫天际,找出心爱女子的容颜。

此时祁繁容啸天面面相觑后,也自跟了过来,秦长歌不再说话——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素玄将他们送进室内,四顾一圈,极为知趣的道:“这是贵记的家务事,我不参与,我在外间等候,但请两位承诺我,不伤我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秦长歌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动手。”

容啸天哼一声,又待说话,却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认真的看着秦长歌,祁繁收了素来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么会认识楚非欢?如果你知道了什么,还请及时见告,否则,我兄弟是不会退让的。”

秦长歌自怀中取出先前祁繁给她那纸笺,道:“先看这个。”

两人接过,匆匆传阅,祁繁轻声读道,“……天璧二年,离国内乱,最受老王宠爱的玉崔公主与宫中宠妃丹妃谋逆,以慢性毒药控制离国老王神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公主势大,诸子争位,离国政局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际现赤色断虹,钦天监上表,称:女祸,不祥……”

他越读越慢,读到最后,手指已经开始颤抖,鼻尖渐渐渗出汗珠。

一个惊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渐成型,却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对。

而粗枝大叶的容啸天犹未觉察,尚自不满道:“那又如何?离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秦长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说起过你们三人,在我的记忆中,你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容啸天怔了怔,脸色忽变。

“所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鸡司晨,天道不允’,现在你们该知道指的是什么了——根本不是指皇后专权,也不是指长乐大火,而是离国公主乱政,天现断虹。”

“至于离国,和你没关系,”秦长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欢这位离国王子,当然有关系。”

容啸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了一声。

楚非欢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室内一时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涩声问:“那‘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又该如何解释?”

他脸色苍白,犹自抱着最后一分希望,然而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动,而容啸天手指紧紧扣着身后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着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欢。

“如何解释,还要问我?”秦长歌懒懒道:“公主势大,诸王子合纵连横,作为武功高强,且与西梁皇后交情匪浅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动之,争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哗啦一声巨响,容啸天站立不稳,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盏瓷杯哐啷啷一阵乱响,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溅出的茶水湿了容啸天袍角,而他呆立当地浑然不觉。

素玄飞快的探头进来,看看没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却在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半晌道:“证据,他是离国王子的证据。”

秦长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欢衣服。

沉默如玉雕的楚非欢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长歌毫不羞赧的禄山之爪,无声摇头。

秦长歌也摇头,怅然轻声道:“楚兄,我知道你心丧如死,早已不愿再计较红尘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愿意至死都背负着叛徒之名去地下见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愿你蒙冤终生至死不雪,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机会,为皇后,为你自己,你都不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