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片刻:“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而后他又辩解似的,“阿初,二三十年了,朕自认这二三十年当得起‘明君’二字,再过两年朕便年及半百,从乌发的少年人到头上都现了白,朕也理当等不及了不是?”
皇帝指指自己的头,鬓发已然灰白。
林初想想今早梳发时铜镜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已现沧桑态。
她今年四十有五,皇帝比她大三岁,离知天命那道门槛更近些。
多年不曾再见过的齐舸则已经踏过了这道门槛,五十有四,出门在外若碰上了年轻人,都该被对方礼貌称呼一句“老人家”了。
他们这一辈人年轻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似乎真被岁浪卷走冲淡冲远,又似被风推散的天边浮云,一去不复返,再擦眼定睛时,看到的已经是下一辈人到了他们当初的那个年纪。
林初把桌上的半块御祖诏往皇帝面前推近几分:“那陛下现在已经等到了。”
等到了受命高祖的开国老臣认可,等到了林家彻底的投诚。
皇帝却突然说了句状似不相干的话:“五年前微之刚从江南回来,跟朕见回京后的第一面,那时他说,愿以林秦之名,与朕结君圣臣贤之誓。”
“那时他还不甚懂事,陛下见笑了。”林初轻轻摇头,“陛下不必应他,若当时陛下已经答应,就当是哄一哄说大话的无知小辈,臣代微之谢过陛下雅量。”
秦洵当日还不满十七,又是刚回京,无官无爵一介闲散人,他跟皇帝说这话虽是真心诚意,但并没有太稳当的分量在,毕竟他做不了主。
“微之当年只是做不了你们长辈的主,所以朕并未应下,但他既有这份心,往后朕是愿意应下的。”皇帝道,“镇国公早些年便已做了秦家的主,如今定国公也做了林家的主,朕现在只想知道,阿初你的意思?”
“林家的主父亲已经做了,陛下还要问臣什么?”
这次皇帝沉默良久。
如此再三斟酌,林初想,一定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言辞。
在漫长的沉默中,林初隐隐有了猜测,她心里一点一点冷下去。
皇帝权衡过后,应是想要说出来的那一方心思最终占了上风,他还是开了尊口:“阿初,交到朕手里的御祖诏只有半块。”
林初终究是忍无可忍,倏尔站起,沉着声几乎是咬牙一字一顿:“你欺人太甚。”
皇帝抬头看她,眉宇间微微一蹙:“为何不先听听朕给的说法。”他们一个两个总是这样,从来不肯耐下性子听他说。
“不必了。”林初不认为有听的必要,她转身离座,“你回去吧,带上你拿到的东西。”
“林初。”皇帝也站起身,一甩袖负手而立,“朕若是说,齐行舟可以回来呢?”
林初回过头来,笑里带讽:“这是什么好地方,人人都想回来?平亲王已故,齐行舟早已不属于长安。”
“皇兄若不喜原先的封号,朕可以另给,他随意挑。”皇帝说,“当年你二人的姻缘是朕与母后的过错,待皇兄回京,朕亲自给他赔不是。你若想与上将军和离再续前缘,朕也可以亲自下旨赐婚,上将军本就是个明白人。至于微之,他总归还是你儿子,况且他都这么大了,本来也该到了自立门户的时候,不至于还得整日跟在父母身后。只是阿初,倘若如此,你也上了年纪,该歇歇了,这之后你若愿意,便把手里的兵权卸了吧。”
前头的内容在林初听来本已觉得荒谬,听到最后一句,林初更是凉凉笑出声来。
“陛下还是怕的啊。”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其实一点都没变。”
皇帝皱着眉:“朕在让步,阿初,朕愿意承认、也愿意弥补当年的过失,母后年纪大了,而今又已不问世事,朕代她。”他又叹气,无奈似的,“不过,若你当真在意至此,朕也去劝劝她。”
“既然都是当年了,今朝又能弥补什么,你又何必费心把话说得好听,方才还说你我都是近半百的年纪了,知天命,也当知人事,一点好听话就能遮掩糊弄过去,岂不枉活了这一把年纪。”林初道,“当日我为何嫁不得行舟,你和太后最清楚不过,外面人拿先母前朝公主的血统说事,太后拿一副‘林秦百年无虞’的卦象哄我,你又用要立我为后的说法搅和,说到底,还是怕保不住你们母子没坐稳的皇位罢了。”
“我说得不对吗,皇帝陛下?”林初的目光落在皇帝脸上,皇帝并没有开口,她自问自答,“当日是曲伯庸牵头的文臣力保你的皇位,武臣都没有明确表态,他们的确也跟着在你面前拜礼称陛下,可心里并不是认定了你誓死追随的想法,那会儿就连前骠骑楚正弓都与沈侯交好。林秦不必说了,我与行舟情投意合,欲结发为夫妻,镇海曾与行舟常年一同出入军中,两家老一辈又本就是生死交情的同袍,自是一体,御祖诏还在家父和行舟手里各执半块,我若嫁了行舟,相当于大齐兵权尽入行舟之手,再把两半御祖诏一合,你的皇位自然就悬了。”
自林初以一句“欺人太甚”发怒,她已经抛了君臣之礼,带嘲带讽地用刻薄话撕裂当年皇帝母子与各世家大臣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窗户纸与遮羞布。
皇帝波澜不惊,毕竟人到中年,又是些心照不宣的往日心思,被直白地说出来也不至于有什么狼狈人的,他坐回了椅榻茶桌的一侧:“是,不错,所以朕的皇位坐稳了,自然就不在意这些了,皇兄回京也好,你们谁与谁结亲也罢,朕跟母后都不会再干涉。”
他把茶壶里已经半温下来的茶又倒出一些:“兴许是朕前头的话唐突你了,朕给你赔不是,确实,这么多年了,各自都已习惯了各自的日子,皇兄肯不肯回京朕不强求,他想回来,朕敞开城门迎他,他不想,便也随他去,只是阿初啊,定国公手里这半块御祖诏既然已经在朕手里了,那皇兄拿着另半块也无用,不如在朕手里合为整块,也算这东西的尘缘圆.满了。”
“你拿了半块,行舟手里留半块也无用,你又何必非得要到手。”林初知道皇帝今日不打算善罢甘休,便也缓步回椅榻这来,在茶桌隔开的另一侧空位又坐下来,“家父给你的时候,一定是希望你拿了半块就此消停。”她瞥了皇帝一眼,“所以我才说你一点都没变,你说你皇位坐稳了,不在意这些了,可你还是在怕,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是要御祖诏,要兵权,甚至还想要行舟的行踪。”
这才是皇帝非得要另外半块御祖诏的目的,他要的并不是那半块死物,他言下之意,是在向林初要物主齐舸的行踪。
如果林初答应,并不是答应仅仅把另外半块御祖诏给皇帝拿来,而是她必须在呈上那半块御祖诏的同时,把隐居多年的齐舸送到皇帝的掌控之下,让皇帝彻底没有后顾之忧,这是皇帝心里属于林初本人的完全投诚。
“这么多年没找到他,你不甘心吧?他一日在外头,就一日是你的心头患。”林初低低一声叹息,“何必呢,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当日的境况,身体发肤都毁损得严重,不过是当日你终究还留存几分良心,他好歹捡回一条命罢了,他不贪你的皇位,你又何必不肯放过他。御祖诏你已经拿到了,要兵权我也能卸下,左右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上了年纪,确实该歇歇了。至于行舟,就别再扰他清静了吧。”
皇帝未置可否,半晌,他道:“人说游说该威逼利诱,此番朕放任那些人折腾,确有威逼之意,定国公把御祖诏送来给朕的时候,朕同他道过歉意了,拿到御祖诏,京城这场风波朕很快就让它过去,还把你放在上林苑,并不是打算也来威逼你,况且你也不吃这一套。”他看着林初,“阿初,听一听朕的利诱?”
林初没看他,目光偏去探入阳光的窗台,随意找了个落点:“说吧。”她本意并不想听,但她已经知道不管她想不想听皇帝都一定要说,懒于拒绝了。
“朕不打算对皇兄怎么样,朕不至于少这点容人之量,不过是觉得让皇兄多一层照拂对他也好,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以后老病再到身后事,总要有人操持。”皇帝道,“再来,阿初,定国公送来御祖诏的那天,兴许是觉得朕过分猜忌,竟跟朕自请夺爵归乡。”
皇帝没等到林初开口,又继续道:“阿初,林家几代显贵,最早就靠定国公他老人家的庇荫,朕知道,定国公不贪这显贵,你也不贪,但如今他不是有了主意就能带着一家几口人远走的青年人了,定国公府连主带仆百余口人,还有这几十年的复杂人际,连你跟朕都不再是听凭长辈安排的少年人,都已为人父为人母成了长一辈,底下小一辈的、再小一辈的,子子孙孙,总要为他们做打算,这担子一扛上,就已撂不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改了个小bug,大齐以玄为尊其实是我半途加进去的设定,这两天写白玉玄玉的突然想到卷一里写过朝官腰牌时说皇族和封爵都是白玉腰牌,修改了一下,齐姓皇族是玄玉腰牌,皇族外的其他封爵才是白玉。大齐玄尊,白次之。
大概40多章里面有几章都提过腰牌,我都改了,就这个小细节,不影响大体剧情。
这本写了一年多,因为有些设定是中途来灵感加进去的,跟前文可能就有点小自相矛盾,这两天我自己在得空的时候开始从头看前文,看有没有什么淡忘的大坑小坑在后面填一下,顺便改改错字屏蔽词和bug什么的~
ps:自己看自己写的文莫名有点小羞耻(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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