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倾盆(4)

“他若连这点事都不懂,便是臣这么多年教子无方了。”林初说。

“你若教子无方,那朕也得算一份。”皇帝仍是笑着的,“今日可是朝日,这会儿皇内院估计都把收上的奏章送去陵王府了,归城那孩子不去批阅奏章替朕分忧,居然跑外头来了。”

“看来还是微之不懂事了些,连累归城被陛下责怪,待回去后臣需得动家法训一训他。”林初纤长的指尖夹了颗白子,一声轻响落在棋盘中,神色淡淡,“只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

“你这话冤枉人了,朕可没有怪微之的意思。”察觉到她的不悦,皇帝唇边的笑意波澜未动,只屈指敲了敲桌上这张棋盘,岔开话题,“你这张棋盘瞧着新,不是你从前用惯的那张了?”

“旧了,南征前带回家中收起来,以后也不会再拿出来用了。”

“这就收了?那棋盘一直养护得不错,朕看不像旧得用不了的模样,又跟了你二十多年,不是最有感情吗,正是趁手的时候,怎舍得说收就收起来了?”

皇帝只顾说话,迟迟没落子,林初也不催他,闻言轻轻笑起来。这笑意并不深,她低垂睫毛覆住的眼底依旧是一片澄蓝静泊。

连同她启唇间吐露的嗓音,都是静水似的不温不火:“用到半旧才是正趁手的时候,太新了不顺手,太旧了,便不好用了。臣那棋盘已过了它最趁手的时候,趁着还余些情分,不至于老旧得遭嫌,好生收起来还能把这点情分存住,否则太消磨它所剩无几的用处,哪一日消磨殆尽,恐就要分崩离析了。”

皇帝久久未言,半晌,他叹了口气:“阿初,你一定要跟朕这样说话吗?”

“陛下想怎么说?”林初抬眼从皇帝脸上掠了一眼,知道对方已然没了下棋的想法,手里捏的那颗棋子不会往棋盘上落了,她便稍稍推开自己手边的棋罐,用一旁叠成长方块的手巾擦了擦手,“那臣便斗胆问一问陛下,陛下半月前一封密诏言京城有变命臣即刻带兵回京护驾,可臣连城门都没进就被当反贼押送来上林苑,究竟是陛下闲来无趣玩一出烽火戏诸侯,还是陛下张机设阱打算跟臣动真格?”

“你这又是冤枉人了不是?朕何时说过你是反贼了?”皇帝点点自己嘴角,表示他这张金口玉言的嘴从未吐出过“反贼”二字,随即却又笑了,“朕果然还是听你说话直白更顺耳些。”

林初对他话里似刻意表现出的熟稔和亲近不为所动:“那陛下不妨也有话直说吧。”

“朕那封密诏所言虚实,你心里当真不知?”默认了双方敞开天窗说亮话,皇帝便也把话说得直白,“倘若真不知,那你带兵回京护驾,怎么说也该抽调你全部的威骑军兵力,怎就带了一两成回京,剩下的还能留他们跟着关延年戍守南境?”

“收到密诏当天,臣也收到一封家书,想来是陛下默许的了。”林初淡淡一哂,“家父的脾气到底还是太温了些,如今光景在臣看来,倒不如当日就抗旨不遵。”

家书的内容也很简单,定国公林天的字迹,只说不必兴师动众,林初就懂了,恐怕这个“京城有变”变的不是皇宫,是他们林家,自然越是兴师动众就越要倒霉。

被禁军堵在城门外的时候林初就在想,她若带着整支威骑军浩浩荡荡回京,这谋反的罪名怕是当即板上钉钉。

“何必呢,当日你若抗旨不遵,日后也总要来这么一遭的。”

皇帝比齐璟和秦洵早半个时辰到上林苑,与林初对弈几回,到现在过了棋瘾只说话,每每开口时始终带着三分笑意,褪去了在皇宫大殿上身为一国之君的庄穆距离感,这会儿的他多了少许久违的温润,竟有些像如今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陵亲王。

齐归城那孩子果然是皇子里最像陛下的那一个。

皇帝掏出了什么东西,托在掌上给林初看:“你回京两日,该听说的也都听说了,北征军从北晏战俘身上搜出半块御祖诏,抓回来的战俘和北境戍边军里通敌的内犯口供一致,说是我朝朝堂里有人以此向北晏借兵谋反,报酬是我朝北境三座城池,巧啊,前几个月北晏还把密州占去了,要不是秦上将军,恐怕这报酬北晏还能提前拿一部分走。阿初,你说会是朝中的谁呢?”

“自然是林家了,不然还有谁跟御祖诏沾边。”林初垂眸望着皇帝掌心里的半块所谓“御祖诏”,这是下半块,白玉上只有金嵌虎形的后半身和尾巴,虎身里一个“栋”字,缺的上半块应是金嵌虎形的头部和一个“齐”字,林初面上云淡风轻,“陛下以为呢?”

皇帝也垂眸看看自己掌中半块剔透莹润的白玉,另一手拿起,对着光照了照:“玉质上乘,金嵌做得也不错,想必是位有家底的手艺人,可惜了,一块好料做什么不成,拿来干这等事。”

林初还没说话,皇帝骤然甩手,这块北晏战俘身上搜来的“罪证”划了道白光弧,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玉是好玉,声也是清脆得很,这声响却莫名有些悚人。

林初不明所以地看皇帝。

皇帝拍拍刚刚拿玉的手,像是在拍去尘灰,唤门外侍候的宫人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玉残骸,顺道让人也收走桌上的棋盘棋罐,另送壶茶进来。

等到东西收拾完,宫人送了壶热茶进门,皇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要给林初倒,被林初扬手阻了。

“臣自己来吧,不敢劳烦陛下。”

皇帝也没坚持,把茶壶放下,看着林初自己拎起倒茶。

“阿初,御祖诏是什么样的?”皇帝问。

“没见过。”林初把茶壶放回托盘里,看着茶盏新注入的热茶慢慢腾上雾气,“兴许便是陛下方才砸的那模样吧,白玉,金嵌虎形,高祖名讳,上下一分为二,传闻里不就这样,说到底那是一块令牌并虎符,制成什么样也翻不出花来。”

皇帝似笑非笑:“一定是白玉?”

这次林初没答,只也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陛下这问法奇了,倒像笃定臣一定知晓似的,事实上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的确不曾见过,甚至这圣物存在与否臣也不知,传闻传到陛下耳朵里是什么说法,传到臣这里亦然,陛下不知的臣也不知,陛下不必百般试探。”

皇帝反常地大笑起来,笑得林初心下莫名,等他笑够了,才好像刚从林初这儿听了个有趣的笑话似的,带着没完全退下去的忍俊不禁,微微前倾了身:“朕不知的你也不知,可是阿初啊,你不知的,朕未必不知。”

皇帝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次直接轻轻拍在了桌上,收回手,桌上的东西便在林初眼前。

玄玉,金嵌虎形,高祖名讳,只有下半块。

“阿初,御祖诏是玄玉。”皇帝道。

林初一瞬间就明白了,脸上或嘲讽或淡笑的神色全都褪去,只余诧异。

追溯到高祖在世表示出欲制御祖诏的想法,一直至今,尽管没人看过这东西的真容,但所有知道这个东西的人潜意识里都认为它该是白玉制成,因为当年高祖临终前亲口说,自己在位不久将撒手人寰,膝下二子亦不明其帝王之才,恐改立储君之举识才不清,却无力回天,想着齐氏帝位由前朝让贤而来,便制御祖诏为贤者拥,暂存长子行舟之手。

因齐氏以玄为尊,若御祖诏为玄,有朝一日御祖诏出世,便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大乱.伦常,百年后皆赴黄泉之下,他们统统愧对齐氏列祖列宗,所以御祖诏应为白。

玄玉贤,则白玉封,玄玉不贤,便以白玉覆之。

可现在皇帝用笃定的语气说,御祖诏根本不是白玉,是玄玉。

这话也就是说,御祖诏确实存世,半块在林家手里,半块在齐舸手里,就看齐端这个皇帝当得贤不贤。

或者换另一种招帝王猜忌的说法,就等哪一天齐端这个皇帝昏庸了,两半御祖诏合为整块,把他从龙椅上赶下去。

齐端会如此在意这么个东西,也情有可原。

看皇帝的样子,他现在拿出来的这半块玄玉才是真正的御祖诏,那他是从哪来的?要么是皇帝找着了平州小巷深处的孤舟先生,要么是偌大的定国公府让皇帝的人搜了个底朝天。

上一次皇帝为御祖诏大动干戈还是二十多年前搜平亲王府的时候,那次平王府最后是……

林初蓦地瞳孔一缩,几乎立刻就要拍案而起。

“阿初。”皇帝的声音不早不迟,刚好就在林初将要站起前出声,似乎洞穿她此刻的心思,而后略有无奈似的,端起散了些热度不再那么烫手的茶盏,往身后的椅背靠上去,直直望着对面脸色难看的林初,“朕什么也没做,你偶尔也该信一信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