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前兆(6)

二人回皇城的时候,合一道长已经在几日前离京回江南了。齐璟和秦洵偷了这么久日子的闲,得回去赴中秋朝宴。

秦镇海嫌自家儿子总在人陵亲王府上蹭吃蹭住怪没脸的,中秋朝宴前两天一个口信把秦洵叫回家,要秦洵朝宴时随家里人一同入宫。

齐璟送秦洵回将府,没乘马车,在暑气退去的秋高气爽里沿大道驱马并行。

齐璟从前不在身边养马,出行习惯马车来去,只有习练骑射时在马场挑拣一匹看得过眼的,在住处正经养马还是几年前向皇帝讨来送给秦洵的宝驹乌云踏雪,今岁开春时乌云踏雪有了一起在陵王府养膘的伴儿,便是击鞠赛时齐璟在上林苑骑的那匹白马。

当初挑中它骑着上场打击鞠赛,不过是见它品相好身量俊,说细看倒也没有,还是最后一天闲了,秦洵无意中发现这匹白马静时看不出,疾跑过后四蹄竟红如梅色棠色,初看还当是马儿踩着什么划破蹄子流血,秦洵还赶忙叫了马工,一问才知是这白马本就如此,待再静下来,四蹄的血色又会慢慢淡退了。

秦洵觉得奇,齐璟见他感兴趣,干脆就把白马也牵回了皇城陵王府,留作坐骑。

这白马确实俊,奔跑时轻盈如云掠,四蹄如棠飞,到了陵王府该得个主子给起的名儿,齐璟看看它刚歇停下来血红的四蹄,起了个跟秦洵坐骑乌云踏雪相对的名字,叫做素霄压棠。

送人回娘家,齐璟顺便在将府一同用了顿午膳,午后陪秦洵舍不得他走,拉着齐璟陪自己回洵园多说会儿话。

秦镇海踏进洵园的正厅,就见儿子跟陵亲王歪躺在同一张椅榻上小憩,椅榻本就不是正经睡觉的地儿,两个大男人睡一张更显挨挤,瞧着倒似秦洵亲昵地窝进了齐璟怀里。

秦镇海惊得步子都顿住了。

“干什么呢!”

跟着进门来的木樨连忙道:“将军,公子午睡呢。”

秦洵被他爹大嗓门吼醒了,掀了缝的眼模糊看到秦镇海的人影,清梦被扰的起床气冒上来一点,他皱皱眉,手一抬捂住自己耳朵,不想理人。

倒是齐璟闻声即醒,先起身理理衣裳相迎,唤道:“伯父。”

齐璟起来了,秦洵只好也不情不愿地跟着起,他懒得站,只坐起了身,不耐道:“秋乏啊,自己家自己房,我睡个午觉怎么了?倒是咱们家什么时候老子进儿子房连声招呼都不用打了?”

“你——没规矩的样儿!”秦镇海差点脱口就骂,碍于齐璟在场,他憋了回去,拣了把椅子一坐,哼了一声,“你老子这不是当你房里就你自个儿。”

要是知道齐璟还在,他肯定就会客气些了。

看秦镇海坐下了,齐璟便也又坐回椅榻,坐下时还顺手把秦洵垂到脸前的几根乱毛一拂别到耳后,笑道:“午后没走,来与微之说些事,一时倦乏就也在这睡过去了。”

秦镇海点点头,“哦”了声:“下回还是让底下人给你收拾间屋子睡,家里这混账干什么都霸王性子,别叫他挤着你了。”

齐璟笑笑:“不会,他挺老实的。”

木樨递来拧得半干的手巾,秦洵擦擦脸,清醒了些,觑了眼父亲脸色,心想还好是先前乏的时候懒挪窝,在正厅椅榻和衣歪身躺倒就睡了,这要是脱了衣裳睡内室床上,帘幔一拉,被褥一罩,还挨头搂腰的,被老爹撞破了,怕是能当场惊得厥过去。

秦镇海略带嫌弃看着儿子的懒散样:“明日你祖父的老朋友们登门拜访他,应就是中秋给他老人家送节礼的意思了,客人临走国公府总要给点什么让带回去,除了从前备惯了的那些东西,你祖父说想起你刚回京那年折腾的叫什么‘六合酥’的吃食,虽说你这混账亲手孝敬的那盒不成样了些,但原方子想来还是好的,所以叫人来话,国公府借你那方子一用。”

“我当是什么事呢,随便叫个人来说一声不就行了。”秦洵很想打个哈欠,但看看老爹的脸色,想着少招一句骂算了,识相地把哈欠憋了回去,“我那本江南菜谱原册子估计在陵王府吧,不过之前偶尔会让家里厨房照着做点什么来吃,应该有人抄录过,问问看他们谁手里抄录过‘六合酥’那张方子,给祖父跟前人拿过去吧。”

秦镇海“嗯”了一声,又冷哼:“当然不止为这事,我听说你在你娘跟前读兵书读了好些日子,我当你是转性了,才多久你又耐不住到处跑着玩,一回家来,吃了饭就躺、就睡,我倒要看看你这书是正经念了还是打马虎眼,别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洵哀叹一声,垂头丧气:“我的爹啊,你非要在你儿子觉没睡好不清醒的时候来抽问功课吗?”

即使知道这混账儿子只在他娘面前是个乖宝,跟爹跟爷爷都起码带了五成的故意疏懒,秦镇海还是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不长进还赖觉没睡好,是不是还要赖你老子扰你清梦了?我看就是任你睡足个三天三夜,你这一脑子的浆糊也倒不干净!”

秦洵对老爹的火气不痛不痒,齐璟忙打圆场:“伯父,微之确实用功,在我那儿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出去跑着玩其实是我的不好,是我上终南山忙里偷闲一月,又怕没个伴儿解闷,才叫他与我同行。我们今日起了大早回皇城来,想来他一路累着了,秋日又确实乏人,伯父不如等两日,等他醒醒神收收心了再查他功课。”

“也罢,这一路怕是没少给你添麻烦吧。”秦镇海刚要别开目光眼不见心不烦,就见儿子身子一歪,居然软骨头似的把头靠上了齐璟的肩,他没忍住,“你坐都没个坐相!”

秦洵懒懒道:“我一脑子倒不干净的浆糊,哪还腾得出空来琢磨坐相。”

“你——”

齐璟低眸,飞快地捏了一把秦洵的脸颊,斥他:“说胡话的精神这么足,不如我替伯父查查你功课?”

秦洵乖乖闭嘴。

治住了儿子,又得安抚老子,齐璟抬头看秦镇海,笑道:“不查功课伯父也不妨多坐会儿歇歇,我们一个多月两耳不闻窗外事,山上消息闭塞,不知长安城可有什么事需与我们说道说道?”

“倒也没什么,还是往常那些张家宴李家席的家长里短,若非要说……”秦镇海沉吟片刻,“北征军一切顺利,一次败仗都无,北晏已经扛不住了,北征军大约不久就能班师回京,我估算早的话入冬就该迎了,迟的话,应是也能赶在新春前。”

齐璟点点头:“照正常日子算,确实如此。”

“归城啊。”秦镇海看着他,“我僭越在私下里总承你一声‘伯父’,那我便不惮与你说些更僭越的话,不论洛王有才无才、做不做决断、出不出主力,也不论大齐败北晏是不是轻而易举意料之中,此番北征军凯旋,最后被世人记住的唯二,一是‘洛王率兵亲征’的名头,二是势如破竹一路无败的战局。”

齐璟料着他还有后话,颔首等着下文。

秦镇海继续道:“你看到你面前的我,就该心里明镜,自古王朝便极重军功,更别说大齐开国才二代,从前你监国揽士、制度修策,看似大权在握尽得器重,长安少说也有六成人拿注下在你这边,到哪儿都压过洛王一头。但他一朝军功傍身,再有身后那些不省心地给他添砖加瓦做文章,恐大有不同,扳回一局都是往小了说,往后他风头压过你来,都是没准话的了。”

照常理来听,秦镇海这番话似乎已经说完了,但齐璟突然有种直觉,直觉秦镇海后面还有话要说。

他问了出来:“伯父可是还有旁事不便言明?”

“不便倒说不上,只是吧,唉,怕多事惹你嫌。”秦镇海叹息一声,难得淡淡笑了笑,“前头北征军将归的消息算是准的,后头这事,就纯粹是道听途说了,准不准没法给你打包票,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

“伯父请讲。”

“前两日下朝时候听人嘴碎,说曲相想给洛王再做亲事,他要插手,我猜该是他们那边的世家姑娘,指不定还挺亲。”

秦洵睁开了疲懒的眼:“齐孟宣娶了人西辽公主才多久,这么猴急,不怕下了人家金枝玉叶的脸面,叫西辽闹起来?”

“不短不长也一年了,你当曲老头子乐意让外族人在洛王正妃的位子上长长久久坐得舒坦?”他肯正经说话,当爹的便不至于张口训斥,秦镇海瞥了他一眼,“此前早朝又议立储,归城或是你两位兄长应是私下与你说过了,当日未成,陛下最后托口是洛王不在京容后再议,但在此之前,太极殿好一番剑拔弩张,新封的豫王荐了归城,是说他恺悌君子大家之范,而吏部严斌业带头荐洛王,则提了一点,他说洛王有后。”

这严劝酒还真是一针见血。

齐瑄膝下有一子,虽不常带出门现于人前,但谁人不晓这是当今大齐唯一的皇孙。尽管皇孙之母是低微侍妾出身,可皇孙皇孙,好歹也流着一半洛亲王齐瑄的血。

倘若这道听途说的消息属实,那就此推测,曲伯庸兴许看不上这个皇孙,但不得不说“皇孙”是个帮大忙的存在,他定会想要齐瑄膝下多养子嗣,不过大概并不期待外族公主慕容淑的肚子,所以才蠢蠢欲动地想要给齐瑄身边再添亲信女子。

子啊嗣的总归一半当算作是齐家的家事,秦镇海说破后有些不自在:“我就说,怕多事惹你嫌。”

意思很明显,齐璟这儿跟人齐瑄比起来,别说子嗣了,连婚姻大事都没个一星半点的影儿。

齐璟笑了笑:“伯父费心,这些事我自有考量。”

“他就客气两句让你坐下歇歇,你还真不走了,没完没了,说了一事又一事,都是些什么时候不能说的东西,非赶着人午觉时辰。”秦洵突然很不耐烦,“动不动说我在外头瞎跑着玩,或是在人家蹭吃蹭住,一天几趟地催回家,真回了家却连个觉都不让安生睡,我看这将府是压根就不想给我容身之地,巴不得把我挤兑着扫地出门才好!”

儿子突如其来的火气把老子呛得一头雾水,而后老子刚压下去不久的火气也重新冒上来,噌噌直窜。

秦镇海拍案而起,怒道:“我是造了孽让你这混账生下来带把儿!你要是个姑娘,这副二五八万的臭德行,我早早多备几车嫁妆,倒贴人家也把你这尊瘟神送出去拉倒!还能留你在家跟你老子横!反了天了!”

齐璟头疼:“伯父……”

秦镇海气得连他也不再理会,一声怒哼,拂袖而去。

齐璟死活摁住的小的也是一脸气,他哭笑不得。

伯父啊伯父,我是不嫌,却惹了你儿子嫌,齐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