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沉默在楚梓溪面前良久,虽说目光略微涣散,并没有在面前少女身上聚焦,楚梓溪还是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出于礼貌,才勉强忍住了没往后退。
秦洵嘴里的糖块已经融化了,他把最后一口甜味的唾沫咽下去,轻咳一声:“这个……”
齐淼忙捣了楚慎行一胳膊,低声提醒:“慎行!”
楚慎行回神,抱歉地笑笑:“梓……楚姑娘。”
他开口的瞬间心里一别扭,就跟至今仍把曲伯庸称作“右相”、把曲灵均称作“尚书令”一样,不愿意显得太殷勤,还是退回了该有的分寸。
没有人喜欢总被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攀高枝占便宜。
“楚公子。”楚梓溪回完话,莫名觉得他们二人很滑稽,一来一回唤的都是同一个姓,甚至事实上的确沾亲带故,彼此却客套得堪比外人。
“右相今日要事缠身,不便前来赴宴,让在下给楚姑娘带个话,自楚姑娘入长乐宫伴太后左右,你们祖孙二人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面,右相很是想念楚姑娘,令堂近日情绪稳定,还能回些意识,偶尔会念叨起楚姑娘,想来也是思念了,不知楚姑娘这阵子可得闲,给太后她老人家告个罪,回右相府走动一趟。”楚慎行原原本本地复述让他带来的话。
曲右相得知他被秦三公子亲自下帖邀请赴宴,便给他交代了这么一件事,若非,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无事主动来与右相的外孙女搭话。
他有时对人情世故知晓得并不那么通透,不出纰漏往往是因为他本就习惯把每一场交谈都短短收止,但他也不是真就不懂看人眼色,这年方十八的千金小姐身上并没有多少千金小姐的娇俏天真,看谁都掩不住眼底淡淡的警惕,看他和他父亲这两个半路混入他们家门的陌生人时,眼底的警惕色只增不减,他不至于凑上去自讨没趣。
不过右相通过他的嘴传达给楚梓溪的这番话,他当初受命时就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会儿自己再一个字一个字复述出来,似乎把这些字音放齿间咀嚼得稍微透了些,不对劲的味道愈发鲜明。
楚梓溪骤然不自在的脸色佐证了他的猜测。
大家族里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楚慎行心里有数,自知被强行推出来当了一回姑娘面前的恶人,但也无可奈何,就算他更早意识到不对劲,他也没胆对着曲相那张脸说出一个“不”字。
楚梓溪很快收整好情绪,敛眸给楚慎行道了声谢。
楚慎行突然又有些不忍心。
他想找话把方才令她不快的话题带过去,却又愣愣地想自己和对方的的确确没几句适合拿出来说道的共同话题,左思右想,他只得提起楚辞:“长琴他……我们当初来长安前跟他见过一面,他在江南惊鸿山庄习武,还未学成,所以并未与我们一道回京,他……他平日很挂念你,我当时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你,但他好像自己会和你互递书信,所以也没要我做什么。你以后要是……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他带点结巴地把一通意思表示完,面前俊秀的姑娘却只是不起波澜地再度给他道了声谢。
楚梓溪悄悄拉扯了一下身旁秦洵的衣袖。
秦洵刚含化了第二块糖,感觉到衣袖被拉扯,他了然楚梓溪想央他打发了面前这位,他心想楚家这兄妹俩不愧是龙凤胎,性子不同,喜好倒是大差不离,以前楚长琴看楚慎行不顺眼,现在楚梓溪也看楚慎行不顺眼。
他刚要开口,余光就瞥见人影,直觉告诉他来人是冲着他们,挪了目光一瞧,他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准。
目光收回前还被他特意从齐淼脸上绕了个弯,人家这远亲近邻来相聚,果然不该有他们两个外人插话的份儿。
秦洵低声提醒楚梓溪:“尚书令。”
楚梓溪应声松开了他的袖子,对来人轻声细语地福了福身:“舅舅。”
这一声入谁的耳,都能听出与方才对外人见礼时完全不同的亲近意思。
小宴可以懒得敷衍,秦三公子及冠这种大宴,曲家还是得派人来的,毕竟洛亲王和陵亲王二人都还兄友弟恭,他们这些王党背后的朝臣,也不宜在现下就放上台面地剑拔弩张。
曲灵均简直就是曲家的外交大使,什么曲老头子不高兴应付的场子,都会打发曲灵均出来,不过转念一想,除了曲伯庸本人,曲家上得了台面的子弟也只有曲灵均了,曲伯庸自己三个女儿亡的亡疯的疯,余下一个是连当父亲的都不方便随意使唤的中宫皇后。侄女曲馨不喜出门与人打交道,整天只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当贵妇,要是任由小一辈的曲赫那个被惯坏的崽子出来乱得罪人,长安城与曲右相不对付的人恐怕能成倍往上翻。
曲灵均为人不错,这几乎是公认的,楚梓溪在右相府最能放下戒心亲近的人,除了不常露面的外祖母堂夫人,就只有这位舅舅了。
不仅是她,她的兄长对舅舅的印象也不错。
楚辞自从远去江南,不再需要直接面对长安城形形色色的面孔,除了他的母亲和妹妹,他的家信中几乎对每个提及的人都是生疏地称呼着,要么直呼其名,像对外祖父曲伯庸,要么拣着官职或封号来说,他好似将自己扯出了长安这块土地,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保持恰当的距离,极力令自己提起他们时保持足够的客观和理智。
连一向会吩咐府里照拂他们的外祖母,楚辞都很客套地称作“堂夫人”。
曲灵均在楚辞的家信里是曲家的例外,楚辞没有亲昵地唤他舅舅,却去姓称了他的表字,楚梓溪至今记得兄长的某一封信里写过这么一句:“饥寒冷暖,灵均可托。”
若是她在生活用度上有什么麻烦,她可以去寻求曲灵均的帮助,她的兄长认为在这样的事情上,曲灵均可以让她靠得住,但楚梓溪不傻,“饥寒冷暖”就是“饥寒冷暖”,也仅仅止于“饥寒冷暖”,再多的,兄长就没有允许她了。
不可否认,曲灵均这位舅舅,在平日还是给了寄人篱下的姑娘不少安全感,尤其是在她刚好需要的时候。
譬如此刻。
简短的见礼与寒暄过后,曲灵均安抚刚刚受惊的少女:“梓溪过几日得空回右相府一趟吧,不为别的,就探望你母亲,方才慎行应是与你说过了,你回头请示了太后的意思,看定在哪天,提前知会舅舅一声,到时候舅舅去接你。”
“舅舅去接你”五个字给了楚梓溪一颗定心丸,有曲灵均陪着,她本能地觉得安心。
曲灵均看向秦洵,大概是觉得既然在这儿私下碰了面,总得对寿星说两句表示表示,他笑道:“及冠可是男子人生一件大事,秦三公子一表人才,将来定前途无量。来前寻思了许久该给秦三公子送点什么贺礼,金银珠宝上将军府素来不缺,送那些未免俗套了些,思来想去挑了几卷古籍,从前观公子模样,对文作似乎是有些兴趣的,望不嫌弃。”
秦洵一边谢过他,一边回想自己从前那些吊儿郎当的行径,究竟是哪一点看起来自己对文作有兴趣。
脑海里过滤了半天,也只能想到很可能是从前闲得慌,碰巧在科举殿试那一年混进太学里试前考核的场地,给了曲尚书令误解,以为他秦微之很爱读书。
一来关系不算熟,二来旁边还有其他人,秦洵要这个面子,他放任了这个美丽的误会。
再说,真要说他爱读书也没哪儿不对,虽然他爱读的都不是什么正经文作,而是诸如《霸道王爷爱上我》之流。
休息得告一段落的许言秋挽着其母许夫人的手臂过来寻夫,许夫人竟还认得秦洵,惊喜万分:“秦大夫——啊不,秦、秦三公子……”
圆脸和善的中年妇人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旧时称呼尴尬,秦洵笑着点点头:“许夫人,好久不见。”他又冲许言秋笑了笑,“许小姐的身子如今看来已大好了。”
“是呀,可多亏了白老和沈大夫。”他搭话,许夫人很快抛了拘谨打开话匣子,展开笑颜,大致说了一番近些年惊鸿山庄的大夫是怎么细心给女儿调养,女儿又是怎么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末了她道,“秦三公子,我们秋儿在长安没个沾亲带故的人,日后孩子们完婚,我和她爹回江南去,她除了夫家,也就真不认得旁的什么人了,长安的大夫我们没瞧过,心里啊始终没个底。这样说恐怕唐突了,但,日后若真有个万一,可否……可否劳秦三公子得闲瞧上一眼?白老的后辈,我们心里踏实呀。”
可怜天下父母心,许夫人明知对长安的世家公子提出这样的请求万分失礼,却掂量再三,还是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