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弱冠(3)

冠礼前,秦洵得到了父亲的一个拥抱。

甩开了矜持而无谓的长辈姿态,秦镇海给了儿子一个张臂敞开胸怀、毫无保留的拥抱。他是个伟岸的中年男人,怀抱自然也是宽阔踏实、沉稳有力的,像任何一位有本事的父亲一样,给了他怀里的孩子“父亲可以遮风挡雨”的安全感。

秦洵不清楚自己襁褓中的婴孩时期有没有被父亲抱在手上过,总之自记事起,他的父亲很少与他有肢体接触,顶多他十六岁回京后关系缓和,父亲时常拍拍他的肩背,亲近归亲近了些,却总觉得或多或少缺了“父子”这等关系应当表达出的温情——拍肩这种男人之间常有的举动,秦镇海拍他的儿子和拍他的沙场战友时没什么不同。

再不抱一抱,等今日行完冠礼,秦洵就成了大人,秦镇海这辈子都没法再抱到“孩子”时期的三儿子了。

他的三儿子像是天生反骨,总不爱听话,再加上他这做父亲的从前也并不那么称职,几乎一直在儿子那讨不着多少好,这么些年了,不吵不呛好言交谈的时候屈指可数,直到光阴一日复一日,转眼儿子都要及冠成人,父子俩才生疏又笨拙地慢慢唤起骨血里天生就该存在的亲昵。

冠礼要照流程来,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主角身上,一国之主都亲自到场,由不得秦洵散漫,他规规矩矩地走完了整个冠礼流程,直到头顶增了发冠的重量,对于初及冠的秦洵来说陌生又有些奇异,他知道冠礼也该收尾了,这才悄悄吐了口气。

他飞快地觑了眼观礼的齐璟。

比他早一年及冠的齐璟今日自然是束发戴冠,还难得穿了一身深色衣裳,这样的仪容在气度上给齐璟整个人平添了几载的岁数,甚至落入秦洵一双澄穆的蓝眸里都显出几分陌生感来。

他掐着时辰起床,出门的整个过程都不怎么得闲,没能仔细欣赏他赏心悦目的夫君,这会儿在冠礼上做小动作偷看,秦洵不得不对着他的色心承认,早已互相熟悉身体每一寸的枕边人偶尔换一换风格,的确会让人眼前一亮,熟悉至极却又略微陌生的奇特观感勾得人欲罢不能。

齐璟察觉了他的偷瞄,身形稍稍一动,腰间被深色衣料衬得愈发显眼的龙案环佩聚了一瞬的光,在秦洵目光里一晃,刺了下眼,秦洵顺势敛眸,敛下眸里不知会不会被旁人瞧出名堂的名为“好色”的情绪,也敛下恨不得当场抛了这些繁琐的礼仪、扑过去使劲嗅嗅齐璟气息是否也不同于往日的冲动,中止了在此时并不恰当的时候他和他男人短暂的色授魂与。

齐璟的常服大多是白底,要不然也是浅色,跟秦洵偏爱红色一样,齐璟似乎天生就更偏爱浅色,他仅有的几件深色衣裳,都是备着应付庄重场合的。

大齐以玄为尊,以深色为贵。齐璟的身份,有些场合他并不适合穿浅色衣裳出席。

但这个“适不适合”的说法也是微妙,究竟“适不适合”还得看齐璟自己心里作何掂量,他觉得适合就适合,他觉得不适合就不适合,不过是好事者喜欢从中揣度他的亲疏态度和看重程度,简而言之,“适不适合”其实全凭他陵亲王心情。

好比说齐璟并不是经常佩戴他那枚隐含了皇帝偏心的龙案环佩,上一次还是去年的二月十四,齐璟他自己及冠的时候。

陵亲王今日的心情应当不错,待秦三公子乃至他背后的林家秦家,应当也是又亲厚又看重,这是冠礼上的好事者们从陵亲王今日仪容里咂出的味儿。

皇帝和太后果然在冠礼结束便离开上将军府,晚上秦洵的生辰宴,皇帝让白贵妃带着七皇子齐琛来赴宴,太后则在回宫前把贴身宫女楚梓溪留了下来。

皇帝临走前把齐淼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大意是秦洵的生辰宴宾客众多,长安城的跟他们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来得不会少,若是遇着投缘的尽管结交,长安这儿怎么说也是他祖籍,就算到他这一辈从小没在长安生活过,也不必太拘谨了。

齐淼一一应下,谢过了皇帝,和将府的主人及众宾客一起送皇帝出门乘上回宫的马车。

他想起偶然一次祖父没避讳着他,冷哼的一句:“早知道齐栋齐端这父子俩一脉相承的不是东西,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把你二叔过继了去。”

他那个素未谋面的“二叔”,便是在上一代皇位之争中落得惨败的平亲王,他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一次也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封号。

虎狼之地,所言不虚,齐淼对着远去到几不可见的皇帝马车叹了口气。

晚宴时来上将军府的宾客果然比冠礼时多,且多出来的大部分是皇帝口中“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比起长辈居多的冠礼,晚宴的气氛轻松闲适不少。

齐淼也见到了他在长安最志同道合的友人楚慎行,今日对方携自江南来京不久的未婚妻许言秋一同赴宴。

这位摔碎了长安城无数如意算盘的许千金并没有生一副那些人揣测的狐媚子样,相反,她上了脂粉的脸依旧掩不住一丝病恹恹的气色,好在她喜欢面上含笑,气质温柔无害,看起来不至于显得了无生气。

未婚夫妻二人与齐淼互相见礼。

许言秋似乎撑不住久站,又或许是自知不便打扰未婚夫和其友人的交谈,没寒暄几句便由婢女扶着去寻母亲——据说许千金身子不好,其母不放心,是陪着她一路从江南平州入京来的,等喜宴办了,女儿真正嫁入夫家,许夫人再与到时来参加喜宴的平州知府许文辉一道回江南。

许言秋身子不好,行走时最好挨着人借力,但这对未婚夫妻自始至终没有挽过手,许言秋一直是由她带来京城的贴身婢女搀扶,要说是还未过门注重礼节,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在许言秋没多少留恋地给她夫君和陌生友人道“失陪”时,楚慎行也没多少挽留地淡淡点头回了声“好”,两人这不冷不热的相处,齐淼眼皮莫名一跳。

楚慎行曾经问过他一个非常俗的问题,俗到被说书人娓娓道来的每段才子佳人爱情故事里,几乎都会有这么一个单恋的傻子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去年七夕雅会时楚慎行问的他——“爱的人不爱自己如何是好”。

虽然俗得让人要掉下巴,但齐淼惊讶过后,还是认真回答的他。

“我自己没经历过多少,只稍微读过些诗作文章,我瞧文人不少都喜欢把‘爱’说得伟大无私,但那得看是什么‘爱’了,倘若是‘爱情’,私以为,其实该是自私的,要两情相悦,也要一心一意。你爱谁,要么是在讨要回应——希望对方给你‘爱回来’,要么就是在作出回应——你在给爱你的人‘爱回去’。若是始终没有回应,你却还在爱,那这就不适合称作/爱,这大约是你的牛角尖,和对方的不胜烦吧。”

齐淼直觉,楚慎行当初那话里“爱的人”并不是他今日偕同的未婚妻。

他识趣地没有提起这一茬,只道:“在长安的日子说长不长,宴席吃过多少场我都快数不清了,今年年底我得带着几个兄弟回襄州,在此之前,应该还能喝上慎行的一杯喜酒?”

楚慎行点头:“家父的意思,会在今年之内让我成家。”

齐淼突然笑了:“慎行啊,不知你发现过没有,你说话总爱提起令尊,看样子令尊对你管得很严厉啊。”

大概是最近和秦洵那无法无天的败家玩意混一起的日子多了,再一见楚慎行这副谨慎规矩的模样,齐淼莫名有些好笑。

楚慎行没咂出他话里玩笑的味道,回话依旧一板一眼:“家父平日确实管教较为严厉,不过父亲万事都会为我考虑,我自是不当忤逆他,况且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是要遵从的。”他奇怪地看了齐淼一眼,“世孙殿下这样说,是有自己的想法吗?”

齐淼一愣:“我?”他不知想起了谁,笑得竟有一瞬间的不可言说,“我……我吧,我平日其实也挺听话的,不过我家长辈管我相对宽松些,哪天他们真跟我强硬起来,我指不定还听不听话呢。但我肯定会比他听话。”他下巴示意着往今日寿星的方向一点,笑道,“秦微之,那可真是我见过最没法管的,叛逆,管不住,据说秦上将军挺头疼的。”

令长辈头疼的秦寿星正被几位跟他祖父同辈的“爷爷”苦口婆心地轮番教诲,什么“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什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看着他长大的老爷子们力劝已然弱冠之龄的小兔崽子收收以前那不成器的臭德行,恨不得他立刻就洗心革面发奋图强光耀门楣流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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