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弱冠

事实证明秦大公子并不会把亲弟弟的狗命放在心上,他第二天就把秦洵卖了。

鬼知道他卖弟求荣都从齐璟那儿捞到了什么好处,反正秦洵发现王府书房里那支做工精良的新毫不见了,他记得没错那是匠人们今春新做的,照着齐璟亲自绘出的样图,别致得很。

他风风火火地冲回家,对着淮园里紧闭的屋门连捶带踹:“秦子长!你有本事坑你弟,你有本事开门啊!你别躲里头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淮园里的家仆们个个张着两手,劝也不敢劝,拉也不敢拉,战战兢兢望着都快及冠的撒泼祖宗。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总算忍不住开口:“三公子,大公子真的不在家……”

秦淮不在家,倒是把秦镇海惊动了,当爹的闻讯而来,板着一张脸,用浑厚的大嗓门吼他:“干什么干什么,你拆家呢?反了你了!”

秦洵有苦说不出,毕竟他没办法和他老爹解释,这么一起牵连了他、齐璟、楚慎行、秦子长四个人的纠纷,到底是什么样的来龙去脉。

于是秦洵气势汹汹地来,灰头土脸地去。

绕路去集市买了点小零嘴,秦洵满载而归。

齐璟霸占了他的秋千,抬眼看看他,又把目光垂回手里翻开的书页间:“去哪儿了?”

秦洵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旁边石桌上,过去挨着齐璟坐下,秋千轻轻一晃。

“去买好吃吃啦。”他蹭了蹭齐璟的肩。

齐璟忍笑嗯了一声。

孩子带多了,秦洵有时改不掉哄孩子时用叠词说话的习惯,语调也会放得又软又糯,奶声奶气,听得人不自觉想搓揉他的脸。

秦洵低头瞥了眼他的书。

一如既往,齐璟读的书类不是治国策就是诗文集,后者还好,秦三公子偶尔也有风雅之兴,前者可就枯燥晦涩得很,秦洵看一眼就要眼睛疼。

他还是喜欢津津有味地抱着他的狗血话本子。

最近这一年,秦洵是三天一小休,五天一大休,老老实实去听学念书的日子屈指可数,跟御书馆递上去的假条估计在燕少傅那儿都攒出满满一箩筐,各种重复的或新奇的请假理由他自己都快不信了,却不知到底是燕少傅的脾气实在太好,还是知情的他大哥实在不指望家里这段朽木还有可雕的希望,秦洵的偷懒顺顺畅畅,御书馆那头从没人说他什么。

当然更靠谱的可能,应该是礼数规整的陵亲王总是破例徇私,次次都用各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替他不想念书的小娇妻打掩护。

等及冠后就彻底不用念书,秦纨绔每次逃学那一丝丝不起眼的羞愧感很快也要荡然无存。

秦洵乐滋滋地抱紧齐璟一条手臂。

他箍得太紧,齐璟动弹不得,又不舍得挣开,只好出声提醒他:“我不好拿书了。”

“我替你拿!”秦洵殷勤地分了只爪子出去,替齐璟扶着书的半边,“我乖吗?”

“嗯,乖。”齐璟哄孩子似的,“那乖巧的你能不能再替我翻个页呢?”

“好嘞!”

秦洵即将到来的冠礼,几乎把所有分散开的亲族们全部聚集回一方皇城,冠礼前一天,秦洵最后一趟回家时,见冠礼的流程所需都已经备好,见他回来,特意从上林苑回皇城的林初正好能对着清单一项一项念给他听。

秦洵被母亲摁在椅子上,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结实了,动也不敢动,乖乖受着母亲往他耳朵里灌内容,至于有的没灌进去不知漏到哪儿,他就管不了了。

听完,秦洵由衷感叹一句:“我的娘哎。”

林初:“何事?”

“没,不是叫您……”

没什么比刚被荼毒过一次紧接着还要再被荼毒一次更让人崩溃了,即便荼毒他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娘,一个是他亲亲夫君。秦洵魂不守舍地回到陵王府,齐璟一启唇,他忙扑上去捂住了齐璟的嘴。

“我知道啦!”

齐璟把他的爪子扒下来:“你知道什么?我是想说厨房里炖了汤,饿了就先给你盛一碗。”

秦洵松口气似的一声“噢”。

他神色有些恹恹,齐璟心下了然,在他脸颊捏了一把:“被念叨了?”

秦洵点头。

齐璟斟酌片刻:“我是觉得,你就算是怕我也念叨你,想堵我的嘴,也不该是用手来捂。”

秦洵平日知情识趣的小脑袋今日大概是过度运转,一时转不来弯,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齐璟轻叹一声,身体力行地修复这颗迟钝的漂亮脑袋,低头抿了一口他的耳垂,含混笑道:“我知道,阿洵已经很懂事了,我不会念叨你的。”

齐璟说到做到,直到入夜睡前都没主动提过他冠礼的事,倒是秦洵自己越临近入睡越紧张,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忍不住拨开床幔一角偷瞄衣柜前的齐璟。

齐璟应该是在整理明天要穿的衣裳吧。

他们同月同日的生辰,今年齐璟却为他人生独一次的二十弱冠让道,提出把齐璟自己的生辰宴延后他的冠礼一天。

秦洵心口很热,暖融融漫上来的情意,捎带着温柔旖旎后将歇未歇的余韵,几乎要破开他胸膛上那层薄薄的皮肤,最终是在他胸膛皮肤上溢出了一层薄汗。

过了明天,他也成了“成年男子”,是正正经经的大人了,从此他所做的任何事——即使是叉个鱼摘个果,都再也不是“年少轻狂”的过家家。

如此种种,譬如人际,譬如家门,譬如朝堂。

譬如他和齐璟。

十几岁时满腔热情的“一辈子”,其实都还有回旋的余地,那可以是不懂事,是涉世未深,是叛逆,是撞南墙。

只要抖尽了这些年少的“荒唐心思”,就可以不受多少指摘地毁掉那时候所谓的海誓山盟,当作一把尘沙扬了,在当事者丢弃它头也不回地跨过二十弱冠这道门槛时,失去依附而永远沉落在旧地。

二十岁后再谈“一辈子”,便成了嘴里千斤重的橄榄。

为什么是齐璟呢?秦洵很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齐璟很宠他,甚至把性格里先天的情感缺陷对他袒露得淋漓尽致,是一种近乎痴迷的宠爱,附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病态,偏执又危险,就好像他是被泡在一片糖水湖泊里,齐璟托着他,只要他高兴了,低一低头张一张口就是甘甜,却仍有失去支撑溺死其中的危险。

他怎么就不能是齐璟一时的兴起?就像待一只宠物、一件珍玩,再可爱再精美,腻烦的时候也贵重不到哪去。

为什么呢?秦洵收回了手,床幔重新拢合,齐璟的身形在床幔上只留绰绰的剪影。

他咬住被角,神色微微疑惑。

更早几年的时候,他是真仗着过年少轻狂在江南的秦楼楚馆花天酒地地玩,虽然一来毕竟年纪还小,二来心里揣着齐璟这个顾虑,他自始至终没玩出过什么实质性的,比之长安城那么些玩得开的真纨绔,他那顶多算一口润喉茶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简直太洁身自好了。

情爱这东西他触碰过的也只有和齐璟,勉勉强强算上曾经单方面小心翼翼向他抛出桃花枝的楚慎行和阿蛊,他为什么单单就接了齐璟的桃花枝?不但接了,甚至把自己的桃花枝拼命往齐璟面前捅,生怕不能和齐璟的那枝纠缠不清然后桃花朵朵开。

对了,阿蛊。

去年初冬送走了来京一趟的阿蛊,把这枝并不能很好适应长安水土的纤弱桃花枝送回了烟雨江南,他那天在集市上是怎么说的?

他指着一个无辜杂耍者告诉阿蛊:“我想杀了他。”

阿蛊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换做任何一人遇到这种状况都会有的反应,惊惧的,疑惑的,不赞同的,几乎不用言语就已经向他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其罪怎就当死?

秦洵想,换成齐璟呢,齐璟会怎么说?

齐璟除了笑一笑,平静地回他一声“好”,别的什么都不会多说。

齐璟不是被妖精摄了魂,不是草菅人命博美人一笑的混账——他知道秦洵也不是混账。他了解秦洵,相信秦洵,听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能第一时间明白,这定是“于齐归城、于秦微之都最好”,秦洵才做出的打算。心照不宣的事,倘若再动嘴皮子问一问,不就成了废话。

齐璟爱他,肝胆相照,心有灵犀。齐璟本不是多情人,骨子里为数不多的所有深情已经全都被他自己搜刮榨取,填充为一腔,悉数奉到了秦洵面前。

何德何能。

秦洵放过了被他咬得湿漉漉的被角。

他再多想,得成庸人自扰了,秦微之生来就是荒唐人,荒唐一辈子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个“一辈子”又不是给的旁人,是齐璟啊,齐璟爱他,他也爱齐璟。

秦洵慢悠悠起身,悉悉索索地披上长衫松松一拢,掀了床幔光脚走出去,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圈住了衣柜前不知摸索什么的人,往他耳后根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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