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披香

今上并非毫无容人之量的帝王,冷待归冷待,吃穿用度从未亏待过披香殿,一切皆是婕妤位分应有的规格,王婕妤体弱多病,太医署的例诊开药也从未怠慢过。

只是身子上带有生来的顽疾,调理能缓一时之痛,却非医药可根治。

小染风寒的贵妃拉着秦洵的手念叨起这些事时,还说秦洵师从江湖名医多年,说不定能治宫里大夫没见识过的疑难杂症。

秦洵心下一叹,就算他师从江湖名医,天资卓绝妙手回春,皇宫里精挑细选的御用医者们那也不是闲饭吃大的,王婕妤的陈年旧疴太医们没法子根治,他秦洵同样没法子,要是太医们治不了的病他都能治,那还要太医做什么,太医署里人人都卷铺盖回家去算了。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并不想把贵妃姨娘的几句闲唠驳回去,那会儿只笑着点点头:“姨娘先好生将养着自个儿,改日昭阳若是代姨娘去探望披香殿,知会我一声,我陪她去一趟。”

晚膳上桌的时候,齐璟也正好从外面回来,听说林家小公子自感到了该发奋图强的年纪,颇为赞许,饭桌上提点了几句,林燮一一点头应下。

晚膳后送林燮到王府门口,望着少年人翻身上马,朝定国公府的方向扬尘远去,秦洵“啧”了一声:“怎么我家里小兔崽子们都这么听你的话,要是我给他们说点什么,他们总得驳我几句才甘心。”

齐璟拍拍他的头,笑他:“你想想,我给你说点什么,你不也要驳我几句才甘心?长弋与我总归还是不够熟稔。”

秦洵想想,是这个理。

要么是太不对盘,要么就是太熟悉了,才能肆无忌惮地顶嘴。

齐璟这个人看着很好相处,其实总给人一种不远不近的淡淡疏离感,小孩子天生直觉敏锐,林燮从小就不敢跟齐璟造次,如今长大了也拿捏得住分寸,跟秦洵敢插科打诨,到了齐璟面前就规矩许多。

连整日一副天真憨样的小秦商,在两位年轻长辈身边断断续续待过不少时日,都隐约察觉出只有跟三叔才能撒娇讨价还价,面对三叔父,他下意识就乖乖听话了。

一直放肆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不过秦洵自己。

过了两日,宫里人递话来,说贵妃想念外甥,望秦三公子能入宫话话家常用顿午膳,又请秦三公子入得宫门后,顺道先接了一早往披香殿探病的昭阳公主,表兄妹俩同归昭阳殿。

王婕妤的情况不乐观,秦洵是有心里准备的,宫里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不在少数,他们束手无策,秦洵也没什么好主意,沉疴已然入骨,王婕妤如今只能靠药材吊着续命,想要治愈是天方夜谭。

秦洵到的时候,刚好披香殿宫女从太医署煎药回来,他与一早来探病的齐瑶避坐一旁,看着齐珩端碗照顾他母妃喝药。

多年缠绵病榻,才三十出头的王婕妤,一张面容已现枯槁之色,似天将欲晓时的白昙,短暂惊艳后奄奄一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下肚,将王婕妤苍白的唇烫出些血色,才使得她看上去有些活人的生气。

她喝着药时目不转睛地望着秦洵,直到一口一口将整碗汤药喝尽,忽然笑了笑,声音轻得有些缥缈:“美哉少年。”

秦洵一怔,继而浅笑:“娘娘谬赞。”

“美哉少年”,秦洵知道,他初回京的那段日子,皇帝在各种场合频频以此言夸赞他,只不知此刻是婕妤娘娘自己道来,还是借了皇帝所言。

“从前陛下喜爱与人提起礼部尚书,本宫几面之缘,‘子长难得’,确然如此。”王婕妤抬手示意宫女递帕,将唇上湿润的药汁拭尽,“这三年来,本宫足不出户,却也多少听得外头言语,陛下提起秦家三郎颇多,今日一见,‘美哉少年’,也是名不虚传。”

“陛下与娘娘抬爱,洵远不及家兄子长。”

皇帝的话差别很明显,一句是赞秦淮真才实学,一句不过是赞他秦洵生了副好皮相,秦洵有自知之明,不至于被夸几句就飘飘然。

“听闻秦家三郎习岐黄之术,此番可是贵妃所托?”

秦洵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笑道:“洵才疏学浅,不敢妄言。昭阳在披香殿不少时辰,叨扰娘娘了。”

秦洵是男子,自是不好在后妃殿上久留,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齐瑶告辞,王婕妤的精神似乎不能久撑,送客时她的嗓音已低轻得近乎无力:“既来了一趟,秦家三郎不妨瞧瞧,本宫大概还剩多少日子?”

秦洵不着痕迹地瞟了眼侍奉母亲的齐珩,斟酌着道:“有太医署精心调理,娘娘吉人天相……”

“吉人天相,本宫已从太医口中听过许多次了。”王婕妤无力却果断地截住他的话,“少年郎,今日本宫想从你口中听到实话。”

秦洵一叹,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再含糊其辞,如实告知病榻上的后妃:“恕洵妄言,娘娘好生将养,一二载还是有的。”

寿命被限住明确的年岁,诚然不是个好滋味,兴许有人乐意假作不知,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自欺日子很长,但眼前病弱的后宫娘娘,显然倾向于清醒过活,心里有数反倒令她踏实安心。

被沉默的齐珩送出披香殿时,秦洵和齐瑶谁也没对他多提王婕妤的病,齐瑶只若无其事叮嘱了几句今日她送来的糕点哪几样不能久放,哪几样需得温一温口感最佳。

齐珩不能说话,给二人笼袖揖礼,要往披香殿外多送一段路,秦洵请他留了步。

齐珩长到十五岁,与王婕妤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其实并不需要旁人太可怜他,那样反会令他难自处。

过分怜悯的安慰作用微乎其微,甚至会因弱化对方而令其自卑,比之被同情,对方更需要被尊重,可怜他远不如相信他的肩背能担起责任扛住风雨。

齐瑶在额前罩手遮阳,寻了寻昭阳殿的方向。

“表哥,我有时候觉得皇宫很好,有时候又觉得皇宫无情,现在想来,兴许皇宫本就无情,只是我碰巧生在了很好的位置上,所以对我来说,皇宫一直都很好。”

“兴许吧。”秦洵笑了笑,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发顶,“我们昭阳也很好。”

他心里承认齐瑶说得对,帝都长安的人情味本就少于烟火民间,他们日日过得潇洒恣意,不过是碰巧生在了很好的位置上,齐瑶有幸生为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昭阳公主,秦洵也有幸生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秦三公子。

回到昭阳殿时,正遇太医署陈杭给贵妃今日例诊完出殿,陈杭太医与齐璟的关系一向还不错,秦洵也不避嫌,拦下陈杭多问了几句,陈太医道是贵妃并无大碍,换季时节本就易染小疾,贵妃近日许是吃穿用物上有些不当心,在殿上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于是秦洵这趟蹭完一顿昭阳殿的午膳,便把三岁的小皇子齐琛拐回陵王府暂住,一来怕闹腾的小孩子扰了贵妃静养,二来也怕大人的病传染给脆弱的幼童。

齐璟还没回来,秦洵打算捎上小齐琛先一步回府。

秦洵从白绛手上接过齐琛时,白绛不无担忧地问他:“你跟归城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带着云霁真的没问题吗?”

要是秦家已经当爹的老二秦子煦,白绛倒是不担心他照顾孩子,自己儿子行事虽稳重,但带孩子这种事也不见得多有经验,外甥就更不用说了,白绛疼爱归疼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忒不靠谱。

秦洵满口应下:“没问题没问题,姨娘放心,我跟齐璟可会带孩子了。”

要不是他俩不能生,早就生一窝崽出来玩了,秦洵差点嘴上没把门溜了口,忙抱着齐琛软乎乎的小身子告辞,边出门边哄孩子,嘴里说着些“乖啊回家找哥哥”云云。

白绛摇摇头,让齐琛的乳娘跟上了他。

齐琛本就乖巧,跟秦洵也熟,不哭不闹,上了马车窝在秦洵怀里,只一个劲吸吮着自己手指,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

秦洵逗他:“齐小七,抬头,看我。”

齐琛努力仰起小脑袋看他,含着手指口齿不清地纠正他叫自己的名字:“表哥,不对,叫云霁!”

“哦,齐小七不对吗?你不是齐小七?”秦洵不为所动,想把他含在口中的手指□□,“你怎么吮这根手指呀,你试试大拇指,像这样,看我。”他示范给齐琛看,“表哥小时候就吮大拇指,可好吃了。”

齐琛哼哼着不愿意吐出自己正吮得起劲的手指,秦洵大笑,顺了他,又道:“你知道你皇兄小时候吮哪根手指吗?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没关系,等他回家来我们问问他……”

秦洵就这样一路跟小七皇子念念叨叨,三岁的齐琛寻常交流基本能把简短的意思表达周全,秦洵挑些简单易懂的事与他说道,一路跟他唠嗑到陵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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