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夜谈

秦洵出房门晃悠第七次的时候,碰巧路过的清砚总算没忍住:“殿下去书房了。”

秦洵缩回房里:“我没找他!”

清砚摇摇头,转头对上跟过来的木樨。

木樨悄声:“清砚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我家公子怎么又把殿下赶出房了?”

“你这个‘又’字,用得挺妙啊。”清砚无奈,回头瞥了眼重新合上的房门,“谁知道呢,走吧,别管了,一晚过来什么别扭都好了。”

这小祖宗,把殿下赶出房,自己却频频跑出来,从殿下沐浴探到殿下进书房,每次清砚都很识趣地主动报上某人行踪,他得了消息便心满意足地缩回去,说不是在找人,谁信。

房里,秦洵抱枕头躺床上,瞪着雕花床顶。

洗澡就算了,洗完怎么还不回来,他就随口那么一说,齐璟今晚不会真不回房了吧?

不回房能去哪儿?睡别的屋?还是就在书房凑合一晚?甚至干脆不睡了,挑灯夜战忙一晚上?

那怎么行!

秦洵迅速滚下了床,随手捞了件外衫裹着,推门而出。

中秋的夜风已经裹挟了寒气,秦洵紧了紧衣襟。

齐璟喜静,陵王府平日本就没多少热闹劲,入了夜更是四下静谧,秦洵没让人跟着,独自穿过挂着灯笼照明的游廊,加快步子往书房的方向去。

王府里也栽种桂树,秦洵嗅着漂浮在空气中的沁香,想起齐璟用插瓶的说法糊弄皇帝,“噗嗤”笑出了声。

专程折一枝皇宫里的桂花带回陵王府插瓶,亏齐璟能面不改色说出口。

书房的门照惯例敞了半扇,里头暖色的光往半扇门外流泄,秦洵慢吞吞挪到书房门口,扒住门框,探了个头发些微凌乱的脑袋。

齐璟果是在办事,桌案一左一右各点了盏油灯,映照得桌案范围比屋里别处更明亮些,秦洵从门边远远望过去,看见桌案上正摊开一本册子,瞧不清是奏章还是书物,只见齐璟执笔在其上勾勾写写。

齐璟头也没抬:“怎么?”

想起过来的目的,秦洵忽又难为情,抠了两下门框:“你睡不睡觉啊?”

齐璟笔下一顿:“睡啊。”没听见秦洵再回话,他唇边笑意一浮,搁下了笔,“肯让我回房了?”

秦洵脸一烫:“反正……反正觉还是要睡的!”

齐璟把桌案整理好,熄了桌上两盏油灯,来到门边:“那回房吧。”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微弱光线下的秦洵,“这么喜欢这件衣裳?”

他不说秦洵还没发现,出来前随手拿了件外衫,没细看就裹上身了,竟是又穿了齐璟的衣裳。说来也巧,秦洵每次随手拿齐璟的衣裳穿,拿的都是这一件,不怪齐璟觉得他是偏爱。

秦洵不想承认是拿错了,抱住齐璟的胳膊,一昂下巴:“对啊,你这件衣裳特别保暖,我喜欢穿。”

齐璟没拆穿他,笑了笑:“那让绣院照着裁一件给你。”

回了房,秦洵突然发难,把齐璟往床榻上一推一压,恶狠狠道:“我要在上面!”

齐璟给他把滑下肩头的衣裳往上提了提,波澜不惊:“好。”

所谓的“在上面”,不过是趴在齐璟胸膛上。

秦洵哼哼唧唧调整好一个舒服的趴姿,他满意了,大度道:“好了,你交代吧。”

房里没熄灯,但近床时放下了床幔,笼住一方昏黄,齐璟把伏在自己胸膛上的人儿圈在怀里。

皇帝留齐璟谈话,确实是关乎西辽联姻之事,两年前西辽吃过一次亏,太子慕容贤没娶成当时已被许配裴英杰的昭合公主齐珊,这趟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慕容贤求娶昭阳公主齐瑶,二是他带了皇妹慕容淑——即侍从“阿书”随行,若是娶不成,便嫁公主入齐。

皇帝到底还是舍不得昭阳,早应了她与堂从戟的婚约,有心让齐璟来迎娶西辽公主,并非仅仅想让齐璟凭借与西辽的姻亲在朝中进一步坐稳,最主要的一点,让齐璟掌控西辽入齐的公主,皇帝最放心。

皇帝膝下如今适婚的皇子,勉强算到个年方十七的齐琅,也就是大齐现有的四位亲王,这四个儿子当中,能掌控住“西辽公主”这么个在大齐会被打上不安分标记的人物,皇帝信得过的唯有二儿子齐珷和三儿子齐璟。

老大齐瑄温懦好欺,老四齐琅年少浮躁,但凡嫁过来的西辽公主精明些,这两人一个都玩不过她。

但在齐珷和齐璟之间,西辽显然不会中意齐珷,往来甚少的西辽人并不清楚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大齐二皇子是何心性,只知其在大齐皇权上并无竞争力,本做出“西辽太子迎娶大齐公主”诚意的西辽,自然会要求大齐回报同样的诚意,若是大齐皇子迎娶西辽公主,西辽必定会挑选与“西辽太子”位分相近的皇子。

西辽的人选非齐瑄即齐璟,二人当中,皇帝中意的,便是齐璟了。

秦洵幽幽道:“你肯定有一万种理由回绝你老爹和西辽。”

齐璟“嗯”了声,继而笑道:“既然都知道,还在闹什么脾气?”

秦洵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他:“我知道怎么就不能闹脾气了?我就是想闹脾气不行吗?我懂了,我失宠了,你嫌弃我了,嘤嘤嘤……”

他间歇地无理取闹齐璟早已习惯,何况漂亮人儿的无理取闹不过是瞪大了一双眼软着嗓音撒娇假哭,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齐璟,往往忍俊不禁。

“好好好,行行行,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好不好?”齐璟忍着笑哄他,撑坐起身子。

秦洵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闹够了又反过来讨好齐璟,抱着齐璟脖子把他整张脸“啾啾”、“啵啵”地亲了个遍,道:“我好了,你继续说吧。”

齐璟当然没答应皇帝。

皇室父子绕着御花园走走停停,长谈至夜深,最后以皇帝的妥协收尾,倒不是皇帝有多念及父子之情不愿逼迫儿子,不过是父子俩一番长谈后的诸多利弊权衡。

交谈中恰闻鸟鸣,一寻方知是皇帝让人养在御花园中的鸟雀,齐璟借此喻给皇帝,言笼中鸟羽翼丰满振翅有力,怕它脱笼而出不受管束的人就会加固鸟笼,将它禁锢得愈加严紧,反之,若他们认为笼中鸟并无挣扎之力,便会自然而然放松警惕。

试问每日只会蜷缩翅膀病恹恹伏在笼底喘息的鸟雀,即便是把它放出笼子在室外散养,又有谁会担心管不住它?

陵亲王齐归城虽不至于是让人全无警惕的病弱鸟雀,却也还未让有心人戒备到要用一层又一层细密铁网箍住他的笼子才安心,眼下他的权位正当恰好,既不会像齐珷那样存在感薄弱,又不会过分抢夺嫡长子齐瑄的风头,不必非得在这时候由他迎娶西辽公主,打破这样的平静。

否则,此举一旦令洛王党心中警铃大作,接下来的日子里,给齐璟使绊耍奸的人恐怕要成倍上翻。

皇帝那时朝他一睨:“你是会应付不来这点麻烦的人?”

齐璟端着笑,谦卑一笼袖:“父皇高看儿臣了,儿臣如今犹未羽翼丰满,故儿臣不惧麻烦,却也避免麻烦。”

皇帝看不出情绪地一笑:“是因为秦家小子?”

这句问话丢得突然,虽说齐璟从未对自己和秦洵之间的亲密关系遮遮掩掩,老早想过会有闲言碎语流出去,但骤然听到皇帝问起,问得既能说直白又好似模糊,不得不说,齐璟心里一惊。

自齐璟记事起,十几年的岁月,齐端不管是作为君主还是作为父亲,对他这个“去母而立”的继承人兼儿子一贯很给面子,有什么事往往心照不宣,再不济点到即止,很少会越过他们君臣父子之间的那条界线。

若偶尔越过,便是皇帝觉得,齐璟大失分寸了。

齐璟面上不动声色,反问了回去:“父皇何出此言?”

这种时候反问,难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意,但这也只能是相较之下的上策,要他撇清与秦洵的关系,他不愿意,要他狂妄到忤逆皇帝,此时此刻,也不现实。

皇帝良久没开口,齐璟揣测,他的父皇对他这般回应并不那么满意。

齐璟跟着沉默。

临近前方凉亭,还是皇帝先退了一步。

“秦家小子三年前回京,一直跟你形影不离,林秦的立场是再明确不过,当年西辽求和休战,也是上将军的功劳,这三年来,你这里确实风头盛了些,是该避避。”皇帝踏进凉亭,在石凳上坐下,招呼齐璟也坐,“要是秦家小子还没回来,现下让你娶西辽那慕容淑,倒是合适的。”

若是如此,不合适的理由照样有千万种,齐璟心里这样想着,唇边噙的笑意未动波澜。

皇帝是在给他台阶了。

就像皇帝从不怀疑三儿子的能力,齐璟也从不怀疑他父皇的本事,何况他跟秦洵确实从不收敛,皇帝总能琢磨出不对劲。

总归当下皇帝并不打算在此事上兴师问罪,他不提,齐璟也权当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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