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赔礼

当年的事,秦洵不无潇洒地和陆锋说,自己在学馆的人缘本就不好,被人多嚼几句舌根不痛不痒,后来在广陵渡口登岸,依旧不无潇洒地对楚慎行说,自己担下非议抵楚慎行一场垂青,谁也不欠谁。

事实上,秦洵的性子记仇又不肯吃亏,要说他心里当真一点埋怨没有,不现实。

恶劣心思卷涌而上,秦洵故意问:“这么惊讶?那你当初说欢喜我,想与我一道,又是为何?”

楚慎行惶然望向他,张张口,答不上来。

心下问问自己,一时间,对自己竟也答不上来。

当年究竟是欢喜秦微之什么?

少年人永远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他站在那儿,一身鲜得刺目的红裳,舒朗眉目间好似永不淡褪的笑意,甜蜜讨喜占了五成,余下五成则是满满当当的张扬,望过去,像是观瞻一幅灵动的人物肖像,熔铸了挥毫人落墨绘他时的一切偏宠,美得不似人间郎。

过去这美貌少年郎一直不及楚慎行的个头,相识至今,秦洵才勉勉强强追平了楚慎行,两相对望时几近平视,而楚慎行每每与秦洵相顾,却都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在仰望他。

骨子里的自卑,骨子里的怯懦,骨子里习惯性地向人垂首揖礼,不及少年郎骨子里矜贵的傲。

是出身,亦或是性情。

在年少时暑意微起的初夏里,几度翻腾过的不敢与人言的隐秘心绪,说欢喜,不如说艳羡,明知遥不可及,偏渴求企及。

楚慎行缄默良久,即便听了秦洵不怀好意的问话也不曾吱声,秦洵席卷心头的满满恶意在这样的语寂里很快偃旗息鼓。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

对楚慎行,秦洵偶会拈起的一点埋怨,怨的不过是楚慎行背了友朋道义,与情爱纠葛无半丝牵扯。

如今想来,往来已疏,怨也没了必要。

性情因人而异,亲、友,乃至爱侣,伴不了一辈子的人多了去,能在某一段岁月里比肩共行、举杯试剑,已是缘幸。缘有尽时,分道扬镳,互道唯“珍重”二字足矣,往事流沙既已从指间淌去,又何必非得再拾起来,细碎而硬锐地硌在掌心里,落着谁都舒坦不得。

秦洵便笑了:“是我唐突,慎行兄莫怪。”他离案前顺手又给自己饮空的酒杯添满,那会儿却没想着要给楚慎行添一杯,此刻他不甚在意地伸过去碰了碰楚慎行的空杯,自顾自仰头一饮而尽,道,“慎行兄,你我每每相见诸多不自在,我就在想,不如寻着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我芥蒂,说来不过当年学馆闹了那么一场,我之后想来,只还记得自个儿平日着实不讲规矩了些,行事颇放浪,多有失礼之处,这要细思,却又是回想不得,总归那事我难辞其咎。”

楚慎行忙道:“没有的事,是我——”

秦洵一抬手止了他的着急揽错:“莫急,我并非推功揽过之人,就事论事,自知之明我确有几分。当年你我为友,你容让我良多,我那会儿外头混惯了,说话做事没个分寸,你的那些烦心,最初恐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当给你赔个不是。”

嘴上说是非推功揽过之人,秦洵还是客客气气揽了过。

不要脸也得看对象看场合,秦洵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楚慎行其人面前大谈“你欢喜我”云云,便说是自己从前作风不端,惹了误会,把人带偏。

楚慎行喜欢他,秦洵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从没想过楚慎行会喜欢男人,但在楚慎行喜欢男人的前提下,他不意外楚慎行把心思放在了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秦洵自视甚高,楚慎行这个人吧,看似广结善缘,能多说两句体己话的近友实则根本列不出几个,他内敛又谨慎,很难跟旁人打成一片,知道他的几乎都不会予他恶评,却又没几个人愿意与他深交。

楚慎行的交际圈子,就好似一眼望去广阔的湖光山色,细观之后却发现,所谓湖光山色不过就是面前挂了幅山水图,是平的,是假象,真能实实在在触及的不过脚下方寸。

说白了,还是圈子太小,一个从天而降的秦微之给了他眼前一亮的新奇感,好比在一桌白水中置一碗馋人的甜汤,这碗甜汤自然就压下白水的存在感,独得品食人的青睐。但若置满桌甜汤,其中的某一碗就不见得有多么出彩惹眼了。

平心而论,于楚慎行而言,秦洵兴许是白水碗当中的独一碗甜汤,却不至于会在一桌子甜汤中更合他心意,只不过当初楚慎行面前的甜汤唯这一碗,偏还是错认,执勺浅尝,哪里是什么甜汤,呛辣中带着苦,留下阴影至今。

秦洵话锋一转:“不过,有一说一,慎行兄,后来在学馆,你所为也不厚道,我怨过你,却也早怨足了。本不是什么大事,又过去了好些年岁,你我皆不必再耿耿于怀。”

“当年你我都未及冠,且当那时是无知小子轻狂年少,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如今你已二十有三,待到明年我也将及弱冠,跨过了这道槛,再称不得是‘少年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江南岁月不过年少荒唐,今后你是帝都长安的楚慎行,我亦是帝都长安的秦微之,你我再有交集,脚下踏的,便是长安土了。”

这仅仅是论“秦微之”和“楚慎行”之间的私交,若要牵扯到家门及朝堂,那又得另谈,这个“另谈”,秦洵不打算放在眼下。

楚慎行回宴场前朝秦洵一揖,为当年学馆的事,自己一份连带亡母一份,郑重其事给秦洵赔了礼。

秦洵这次没客套,笑着点头:“我受下了。”

楚慎行绕出掩挡的花木丛,回宴场时下意识瞟了眼此前陵亲王的方向,发现人已经不在那儿,他皱皱眉,没多想。

他方才有勇气拦在秦洵桌案前,是宴上喝了不少,借酒壮胆,这会儿说完话回来,对上父亲一双有些阴鸷的眼,他猛地一激灵,酒意乍退,脊背发凉地等候父亲对自己的责骂。

楚胜雄倒是没直接在宴场上不给他脸,只叫他坐下后冷哼着道:“不该想的,就莫要再想,你当陵王齐归城是什么正人君子?你那搁心上惦记的秦三公子,怕是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楚慎行放在膝上的手倏地一抓衣料。

再怎么说他也是成年男子了,不会听不出父亲话里的意思,父亲说出口时脸不红心不跳,口气里甚至还带了鄙夷,楚慎行听进耳却不自觉脸上发烫,羞窘之余又有些茫然。

男子之间的床第事,即便是在最热切慕着秦洵的那段时期,楚慎行都不敢往那方面想,这种想法就像刚出灶膛的烫手山芋,轻轻一碰就让他恨不得立刻远远甩离,又像是会咬人的蛇,稍一昂首都能将他惊起鸡皮疙瘩,好似产生这种想法是一种见不得人的龌龊。

至于究竟是他自己本就觉得龌龊,还是因世人大多对此龃龉不齿,自己在潜意识里为迎合所谓的“世俗正理”而被迫将之归为“龌龊”,楚慎行自己都想不明白。

“没有的事……”楚慎行嗫嚅,“今后……定不再让父亲忧心。”

楚胜雄只“嗯”了一声,语调四平八稳,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楚慎行匆忙起身:“父亲,孩儿与襄王世孙事先有约要一同饮酒闲谈,孩儿……先去了。”

“嗯,去吧,跟齐斐然打交道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既然说得上话,就把他哄高兴些,别让他疏远了你。”

本是投缘结交,被父亲一番话说得变了味道,楚慎行脸色涨红,踟蹰少顷,硬着头皮想解释:“父亲,孩儿并非——”

“行了,快去。”楚胜雄不耐,“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

楚慎行张张口,终是顺从地垂首笼袖:“……是,父亲。”

“等等。”楚慎行刚抬步,做父亲的却又叫住了他,“待会儿,等你这仪容收整像样了,去给曲相敬一杯,自个儿去,说话做事得体些,莫失了我楚家的体统。”

一句“楚家”脱口而出,楚胜雄微顿,二十年前的旧忆浮上,不自觉地比较起自己和当年意气风发的楚姓大将,谁自称“楚家”的底气更足。

楚胜雄压下心头躁乱,拇指摩挲着杯口:“该称曲相什么,不用我再教你了。”

“……是,父亲。”

齐淼看出友人来时心事重重,识趣地并未过问,直到对饮几盏,楚慎行主动开了口,状似无意地问他,是否觉得“男人爱男人”这种事情恶心。

“不会。”齐淼不假思索地摇头。

楚慎行讶然。

他把话问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心下直骂自己今日饮酒误事,换作任何男子都不会轻易用一种近似困惑求解的神态语气,去询问一个不甚相熟的人这种问题。

这样反常,只要对方聪明些,很容易就能听出猫腻,他跟齐斐然虽说皆为长安异乡客,同病相怜,比之旁人要亲近些,却也还没到能敞开心扉什么都说的地步,楚慎行并不愿意因此招了对方厌恶。

谁知良好教养出身的襄王世孙,只摇头道了句不会,神色无伪。

齐淼含笑,食指点了点自己心脏位置:“爱女子是用真心,爱男子也是用真心,同为真心爱慕,差别何在?说什么世俗道理,这般偏见,其实才是蛮不讲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所在地区最近情况都怎么样,祝愿所有人都平安度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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