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在夏日里,每场雨后,天气却会炎热更甚雨前。
江南一带临近出梅,雨水减少,晴好的午后日头最是烈烫逼人,即便有一池碧青荷叶带来视觉清凉也难消暑气,二人坐在池中亭说正经事时无暇分心,尚不觉得,一放松下来顿感热浪袭人,娇惯的秦洵很快扛不住,就差学山庄大黄吐舌头散热,忙拉着楚辞要进他宿房去避暑。
宿房不大,一间屋子也就放置两张木板床、一桌两椅、一个衣柜后还余点伸展活动空间的大小,跟皇宫御书馆的宿房自是难比,却与秦洵当年在平州学馆的宿房并无二致。
宿房里空无一人,一进来暑热感退了大半,秦洵往椅子里一仰,舒服地叹息一声,毫不见外地拎起桌上的壶倒茶喝,往整间屋子扫视一圈:“你一个人住?”
“两个。”楚辞用下巴点点另一张床,“他近日回乡探亲了,不在学馆。”
进门前,他们正好见个一脸憋尿表情匆匆从隔壁房跑出来的学生,想到来找楚辞路上的耳闻,秦洵喝了口茶润喉解渴:“你们广陵学馆出去的那个文举状元,你有印象吗?”
楚辞接过他递给自己的茶,颔首:“不在一间学室,但我知道他,田书彦。”
秦洵笑笑,没说什么,他是真渴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两个人方才在外面都说了许多话,秦洵渴,楚辞也渴,毫不见外地把空杯推回秦洵面前,示意秦洵给他也再添一杯:“你回长安快三年了,可有什么新奇见闻?”
“有啊,不少呢,都是听那些个纨绔少爷们说的,他们一喝高兴了,什么话都往外吐,连长安城哪家富老爷新娶的几房小妾姓甚名谁都知道。”
“你老是这样跟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寻欢作乐,不怕殿下恼了教训你?”
秦洵一挑眉:“你戳得可准,我还真被教训过了。”
“那他八成也没下重手,他多疼你啊。”
秦洵勾出个暧昧的笑:“他啊,是挺疼我的。”
喝够了茶水,秦洵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托腮望着楚辞,“你呢,到底是有什么心事?”
楚辞一愣:“该说的都跟你说完了。”
秦洵“啧”一声:“那我怎么从你脸上看出为情所困?要不要哥开解开解你?”
楚辞轻斥他一句“胡扯”,起身边往床铺去边脱外衫:“我午睡,省得下午听学犯困。”
秦洵眼尖,看见楚辞小臂上一道落痂后的伤痕:“你手上怎么弄的?”
“哪?”楚辞回头,顺着他视线垂眸看自己小臂伤痕,外衫往床尾一扔,满不在乎,“上个月在金陵武场,打完下场被个孙子偷袭了,小伤,痂都落完了,不碍事。”
来往各地武场比试的江湖子弟水平参差不齐,像合一与柳玄那样的高手自然是有,花拳绣腿的也不在少数,为防比试中不慎伤人,上台比试都是用武场配备的钝剑或木剑,楚辞的武艺在山庄得其师陆远山亲赞,能被划伤,十之八九是故意冲楚辞来。
“哪天伤的?不会是我和齐璟去武场、你回广陵那天?”
“嗯。”
“那你怎么没回小师叔那儿让他给你处理伤口?大夏天的,小伤也得处理啊,就算你怕麻烦他,让我给你处理也是一样的,那么急着回广陵。”
楚辞没理他,往被窝一钻没了声。
秦洵叹气,摸摸袖中,还好一盒还余一半的“秦氏神仙膏”随身带着,他在楚辞床边坐下,隔着被子拍拍:“你睡你的,手伸出来,我给你上点药。”
“已经好了。”
楚辞嘴上这样说,知道他是关心自己,还是依言从薄被下伸出留有伤痕的手臂。
秦洵挑了一团药膏出来往他伤痕上抹:“好了也要涂,能不留疤不好吗?男孩子家也得讲究讲究,别在身上这一条那一块的留伤疤,以后有了伴儿,脱了衣裳坦诚相见的时候,人家看到了得多心疼。”
他念念叨叨给楚辞涂完药,药盒一盖放去桌上:“这药膏留给你用,‘秦氏神仙膏’,齐璟起的名,哪里伤了涂哪里,一盒更比六盒强!”
楚辞:“……你像个卖假药的。”
秦洵充耳不闻,往桌边一坐开始写东西:“这药膏不能久放,我每回调制的都不多,现在手边就这半盒,我把方子写给你,你要么找小师叔,要么拿去医馆或者直接回山庄,让述怀师叔照方子调给你就行了。”
床铺那边的楚辞还是没吱声,秦洵以为他是真睡着了,却忽然听到他问:“你真不吃别人筷子挑来的鸭脑?”
秦洵笔下一顿,有点懵:“你今天怎么就跟鸭脑过不去?你对我买的鸭头有意见?”
“不是……”楚辞把脸埋进被褥间闷着,半天没下文。
秦洵见他纠结,也不催他,边写方子边答他:“你要是只问我这个问题,我其实没齐璟那么严重的洁癖,但要说鸭脑这种东西,绵绵软软的,得含住筷子抿下来,那……就算是亲近的家人友人,我觉得吧,我还是介意的,对方说不定也介意,能让我不介意的估计只有齐璟了吧。”
“那你的筷子挑给别人吃?”
“肯定也是齐璟啊。”
楚辞又沉默了。
这下秦洵算是猜着了。
他写完方子把笔一搁,桌上摊纸等着墨迹晾干:“怎么,你跟小师叔谁喂谁吃鸭脑了?用了谁的筷子?”
楚辞把脸埋回被褥,秦洵看到少年人露在外面的耳朵通红,有心理准备也难免诧异。
楚辞用闷在被褥间的声音又问他:“就只有殿下,不会有别人?比如说……小辈人,我听说你家里有个年纪还小的侄子,你身为长辈,这样照顾他也介意?”
“商儿啊……”秦洵还真仔细想了想,一想就想到秦商因为年幼偶尔还会放手指头进嘴吮得啧啧响的模样,坚决道,“侄子也不行,他不嫌弃我我也嫌弃他,口水吧嗒的,给他夹块肉让他叼过去还行,我肯定不会用自己的筷子挑鸭脑给他吃。”
楚辞这下是彻底不吭声了。
秦洵目前还不认为楚辞是真对小师叔有什么越轨心思,只不过,既然楚辞会因此害羞与烦乱,久久理不出头绪,要说异样,定是有了。
楚辞翻了个身,面朝墙背对秦洵,声音又低了回去:“也没什么,他是长辈,和广陵先生一样。”
秦洵一瞥桌上纸张,墨迹已干,他取上手折了两折:“你觉得他待你跟广陵先生待你一样,都是长辈的做派,那你自己呢?在你眼里,小师叔和先生也是一样的?你将他二人都作长辈相待?”
楚辞“嗯”了一声,顿了顿,又含混道:“是吧。”
是就是吧,若是寻常事秦洵还能放开打趣,楚辞和小师叔沈翎,他还真不想多嘴。
师叔侄辈分倒不算大事,毕竟年龄差不大,沈翎今年二十有四,楚辞十七,放到孩子多的人家里,平辈兄弟之间差这点岁数都正常,秦洵跟他的长兄秦淮不就正好相差七岁。
头疼在于当年长安的沈楚两家之间,怎么说都是不大令人愉快的牵扯。
要说恩怨不及后人,那也无妨,最主要的是眼下看样子只是少年郎情窦初开,沈翎约莫并无此意。
秦洵没说话,倒是楚辞自己又添一句,声似叹息:“不然还能怎样。”他猛然坐起,“秦微之,你觉得我喜欢沈庭让吗?”
秦洵为他这声称呼,心里咯噔一下。
“我怎么知道?”秦洵若无其事,将叠成方块的药膏配方往楚辞床榻的方向一抛,准确落在床尾的衣裳堆里,“我只知道广陵先生说你你会乖乖听着,小师叔说你你多半会跟他顶嘴。”
秦洵透过半敞的窗户望望屋外,仍是日头高烈:“你从小就闷,心思一向藏得深,这次要不是实在反常,又愿意直接告诉我,我是真不会想到你在琢磨小师叔,这三年我不在江南,就只能想想过去,你对他比之旁人的确更亲近些,但这也正常,你来江南后不就是轮换着在广陵先生和小师叔身边,被他们拉扯大的吗?”
秦洵又笑:“这你该去问述怀师叔,她是女子,心思比我们细腻,而且她是小师叔的堂姐,又那么爱凑热闹,你找她,指不定还能有意外收获,比如帮你探探小师叔是怎么想的。”
楚辞摇头:“罢了,不必再提。”
“那就不提了,无妨,你这人不爱出门,圈子就那么点大,来山庄之后是被小师叔带在身边,会对他有依恋的心思不奇怪,这叫什么来着?啊,‘雏鸟情结’,说不定只是你误会你自己的心思,多出去走走,过些日子兴许你就不觉得你对小师叔有那种想法了。”秦洵上前拍拍他的肩,“睡吧,午休没剩多少时辰,我回去看看齐璟和先生说完话没有,今晚我们住在这儿,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下学了可以再找我。”
“还有……”
“嗯?”
“……没什么。”楚辞红了脸。
那种事……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吧,羞耻得和喂东西吃压根不能比,太要命了。
秦洵没追问下去,只笑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