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楚辞

秦洵一声叹息:“想想看,当年还被楚慎行他娘指着鼻子骂公狐狸精,这才多久,人已经没了。”

“你内疚?”

“哪能,我像是有良心的人吗?再说,我又没哪愧对她。”秦洵偏头望着他笑,“不过是人没了,总归有些感叹,这世上每天都要出生多少人,又故去多少人,无亲无故的谁也没工夫在意,一旦是和自己有旧的,不管曾经是交好还是交恶,就会不自觉放脑子里过一过了,以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人,站在你面前,会看你、对你说话、朝你做动作,忽然说没就没了,世上从此不存在这个人了,就会想啊,人命怎么就这么脆弱呢。”

楚辞沉默半晌,没顾上他的一番伤春悲秋,只道:“是楚胜雄。”

“确定?”秦洵也没惊讶。

“确定。”楚辞瞥他一眼,剑眉星目的一张冷峻面容难得露了笑意,“你不奇怪吧?楚胜雄什么人你知道,他夫人市井气太重,哪里配得上调往长安从此平步青云的楚中丞,只会在京城有头有脸的权贵面前给他丢人罢了,不趁着进京路上解决,等入京城安顿下来他就不好动手了,升官发财死老婆,楚胜雄做梦都能笑醒,他夫人的用处不过就是给他生了个儿子楚慎行。”

秦洵若有所思。

楚辞一直不喜欢楚胜雄一家,不单单是秦洵感觉得出,这在山庄同门中不算秘密。

照理说,楚辞来江南前与楚胜雄一家应当素未谋面,楚胜雄还是他的旁系亲戚,有亲戚照拂一般应是感念亲近才对,就算有摩擦也该在相处过后,而楚辞从一开始就打心底里排斥楚家,他从未向秦洵说明缘由,秦洵也识趣地不主动询问。

楚辞似是心下烦乱,忽而站起,望向亭外池塘,夏荷盈盈,绯白绯白地缀在碧色荷叶之间,荷叶茂盛,清凉铺开,几近看不见叶下池水。

“秦微之,你和殿下当心楚胜雄。”楚辞蹙眉。

没从秦洵这里听到回应,楚辞从他若有所思的脸上瞥过一眼:“别用那副表情看我。”

秦洵无赖:“我哪副表情了?”

楚辞懒得搭他玩笑话,淡淡道:“我知道,我有曲家血统,我娘和梓溪还在曲伯庸手里,所以你并不完全信任我,在长安你也不完全信任梓溪。”

秦洵笑起来:“小小年纪,往心里头搁这么多事,怪不得整日沉闷闷的。”

过去秦洵与楚辞心照不宣,从不谈论长安事,一贯是同门师兄弟间的拌嘴打趣,总是符合他们年纪的少年心气,如今在这池中亭里,已然有了两个男人相谈的模样。

楚辞道:“也罢,若是听我三言两语就全然相信,那也不是你了,你和殿下都不是会被人牵鼻子走的人,我只是把我想说的说给你,至于在你们眼里这其中的是非虚实,你们有自己的定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秦洵也不和他弯弯绕绕:“说吧,我听着,起码有七八成,我是信你的。”

“当日楚胜雄调官长安,他想带我同去,我没答应,他又改说长安的外祖父挂念我,借此调官一事亲自差人来接我,曲家来人已经住进了楚家,就算我最后不想在这趟回京,那几日也回楚家去见一见曲家人,别辜负老人家的心意。”

秦洵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我在楚家住了几日,一晚起夜时,听到楚胜雄在和曲家来人私谈,托曲家人替他下手,在路上解决掉他夫人。”楚辞抱臂往亭边围栏一靠,“原本我还怀疑过,这是楚胜雄那晚故意放给我听的假消息,没想到后来听到楚慎行跟楚胜雄争执,楚慎行那个性子,做不来戏,想来当时会被我听着,十之八九真是意外了。”

楚辞嗤笑:“我还想看楚慎行会不会有骨气一回,能从楚胜雄手底下保住他娘,谁知他娘还是死了,楚慎行啊,早已二十及冠的人了,还是这么孬。”

这下秦洵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是没怀疑过楚夫人实是死于楚胜雄之手,只是从前以为再怎么楚胜雄都会瞒过儿子,知子莫若父,就楚慎行的那点承受力,楚胜雄不至于吓他至此。

秦洵饶有兴致:“被儿子听去了都一定要照原计划除掉多年的枕边发妻,楚胜雄图什么?楚夫人在这个丈夫眼里就如此面目可憎?再来,楚胜雄托曲家人动手,曲家人怎么那么热心助他?”

他们交谈许久,陆续从食堂出来的学生们大都已进房午休,此时从亭中往路上望,基本不见人影,给秦洵一种方圆几里只有他和身边发小两个人的错觉。

“曲馨,听过吗?曲伯庸的侄女,曲灵均的姐姐。”楚辞问。

“我知道她。”右相府的寡居堂小姐,秦洵没见过但听说过。

“论起血缘曲馨是我的姨母,我记事时她已住在右相府,只见过她几回,曲馨本人倒是不爱与人交际,我印象深的是她那个儿子,叫什么……曲赫?比我和梓溪小两三岁,大概因为是唯一一个曲姓的孙辈,被宠得没个规矩。”

秦洵连连点头:“啊,我记得我记得,这个曲赫,前阵子他刚被我家长弋摁地上揍了一顿,小兔崽子确实狂,挨揍才会老实。”

楚辞:“……你怎么又领着人闹事,又是殿下给你收拾烂摊子?”

秦洵笑得不要脸:“他甘之如饴!”

“……”楚辞叹气,“我刚刚说的你听进去没有?重点不在曲赫,是曲馨。”

“听着了,曲馨嘛,你别说,我还从没见过她,我估计她一年到头踏出右相府的次数不会过三,她吧……她……”秦洵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漫不经心回话,说着说着意识到楚辞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楚胜雄?”

楚辞用“反应迟钝”的鄙视眼神看他。

秦洵不知怎的就笑了一声,细细一想更觉有趣,又连笑数声,问楚辞:“这个也确定?”

“不确定。”楚辞摇头,“听他们提了几句‘右相府堂小姐’,没说‘楚夫人’的位子空出来给曲馨坐,只是我的猜测。”

秦洵耸耸肩:“你这么说了,我寻思着也不是没可能,说给外人听了,也只会认为他们一个鳏一个寡,情理上没什么说不过去的,楚胜雄还没过五十,死了夫人娶续弦正常,他从入长安起就有心亲近曲家,会用结亲和曲家拉近关系也不奇怪,曲家一位死了丈夫的寡居堂小姐,怎么说都姓了个‘曲’,真要说啊,还是楚胜雄高攀了。”

他又不厚道地笑笑:“但我今天要不是听你说,估摸着整个长安都没几个人能想到这一茬,就是不知道以后究竟是曲赫改姓楚,还是楚慎行改姓曲了,我看楚胜雄那心气啊,不像是甘心让儿子跟别人家姓的。”

他忽然间凑近楚辞:“不过楚长琴啊,你不是从来不爱掺和长安事,以前也不爱和我说道这些,尤其像是这种事,就算你不提前和我说,等到楚胜雄真娶了曲馨,长安也会人尽皆知,以你的性子,就应该懒费口舌才是,你今天肯跟我说这么多,都快把你一整年能吐的字一股脑吐完了,是不是也该跟我明白点,想要我怎么还你的人情?”

楚辞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一白,看看他又别开目光,蹙眉沉默良久:“你会治疯病吗?”

“啊?”

“师祖说你岐黄天资极好,我就想知道,我娘的疯病还能治好吗?”楚辞嗓音倏然冷下几度,“不是自然发病,是疯药,或者是什么疯蛊?我不知道,何处来、出自何人之手,我都不知,我甚至不知有没有这种东西存在,你习医,药毒的见识比我多,可知晓?”

秦洵愕然。

秦洵以前对楚辞母亲的疯病了解得并不清楚。

长安人几乎全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当年曲采蘅是受不了丈夫自刎而亡的打击才疯癫。

如今楚辞这么一说,秦洵会意,诧异过后他体贴地没细问下去,接了话:“我也不确定,世间无奇不有,确有足以致人疯癫的毒药或奇蛊,但你娘的情况究竟是哪一种,我得当面给她诊,总得对症下药。”他又补充,“但我眼下不能和你保证一定诊出病因,也不保证我到底有没有本事治好,只能和你说尽力而为。”

“多谢。”

秦洵叹气:“长琴,你突然间很着急,比我预想的要着急得多,是那次在楚胜雄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楚辞道,“他们目前不会轻易动我,曲伯庸只是想让我回京替曲家做事,但我想尽早把我娘和梓溪从京城接出来。”

楚辞烦躁地按揉自己太阳穴,又道:“急的不是我,是曲伯庸,他一急,我就得跟着急。我在江南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想叫我回京,起了头,就会有数不尽的下一次,他也会一次比一次没耐心,不可能一直跟我客气。我若是不跟着他急,鬼知道到那个时候,他会把我娘和梓溪怎么样。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让娘和梓溪出事。”

秦洵拍拍他的背:“不必忧心太过,我和齐璟都在长安,会替你照看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