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寻欢

秦洵跟齐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长安城有点眼力见的都能慢慢琢磨出味儿来,心里透亮的齐珷知道秦洵进不得青楼,便对同伴笑道微之还没过弱冠,他们这些兄长就别带坏人家。

裴英杰笑道:“今日来不为胡闹,否则我回去跟珊儿也没法交代,只是寻个地儿喝茶饮酒,兄弟几个闲谈罢了,这还是第一次在宫宴之外与微之有往来,哪能不尽兴而归。”

同伴附和:“是啊,男人嘛,进进青楼有什么大不了的,微之啊,过几天你跟陵王去江南再会旧友,要是人家问起我们京城风月,你也有的说道不是?”

“就是,咱哥几个三天两头碰面,瞧都瞧腻眼了,好不容易来了你一个新面孔,这兴头都比往常足,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儿。”

“一个个的,怎么,嫌自个儿不够荒唐,带坏多一个是一个是吧?”齐珷打趣,想玩笑着给秦洵解围:“说正经的啊,微之今日刚来跟你们唠嗑,你们就把人往烟花地方带,像什么话,我看要不再过阵子,等他跟咱们玩熟了,到那时他八成就放得开了。”

“嗨,什么熟不熟放得开的,咱们这长安城里头,不是亲就是表,见谁都叫得上名,就是说话多说话少的事儿,多说两句,个个都熟了。”说话的这个看上去年纪比齐珷还长几岁,拍着齐珷的肩笑道,“阿虎,不是我说,当年微之还是崽子的时候,你逗他玩,我不就也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在意玩得熟不熟。”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二哥说得有理。”裴英杰止了众人,噙着笑,征求秦洵的意见,“微之,还是你自己说了算,你今日若真不方便,兄长们也不会勉强你,改日咱们再聚,一样的。”

他怎么说?他们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不方便也得方便啊,秦洵腹诽,面上却朗笑:“裴兄客气,今日既然乘兴而来,岂有败兴而归的道理。”他朝繁花庭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意料之中见同伴们为他的给面子而起哄。

天色还早,只要跟着进去一趟,到时候想提前走就问题不大了,秦洵估摸着能在天黑前回宫,不出意外,不会发生被捉奸的情况。

边上忽而几声笑闹,一行人看见同在繁花庭门外,几个纨绔子弟在跟楚慎行搭话,其中一个甚至勾上楚慎行的脖子,看样子是想带他进青楼寻欢作乐,与楚慎行有过多年交情的秦洵,轻易从楚慎行的神情中读出了不乐意。

秦洵冷眼旁观。

论公,楚胜雄亲近右相曲家,跟陵王党虽不至于泾渭分明,也是有心避嫌;论私,秦洵跟楚慎行的交情早就淡了,加上曾经“断袖传闻”的尴尬余味还在,不管是顾及脸面的楚慎行,还是顾及家里醋缸的秦洵,都不大愿意跟对方多言。

“那不是慎行吗?”裴英杰道。

勾着楚慎行肩膀的那人被裴英杰称作“鲍公子”,相貌轮廓有几分眼熟,秦洵眼见自己一行几个人三言两语把楚慎行从鲍公子的手里扯了出来,那鲍公子压根没有纠缠的意思,匆匆应付几句便带着友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连繁花庭都不进了,很快窜没了影。

秦洵从自己一方人等的脸上飞快掠了一遍,又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不至于啊,他们一行人容貌俊的俊平的平,却也没哪个是歪瓜裂枣丑到吓人,那位鲍公子不至于这么胆小吧,见鬼似的,巴不得离他们远远的。

“是吏部鲍侍郎的堂弟,鲍松,平日并不赴宫宴应酬,微之许是瞧他面生。”裴英杰含笑回头,像是猜到秦洵心中好奇,体贴地给他解释。

另一人话说得便不大客气:“堂弟本就比亲弟弟隔一层,那鲍松还是个没眼力的,鲍付全当然不想带他去朝堂同僚的场子下自己脸面。”

他们笑谈,秦洵理了理,方知鲍松几人从前在繁花庭里争抢姑娘,刚好对上裴英杰一行人,当时齐珷不在,裴英杰也还不是武举状元云麾将军,鲍松顾忌不多,两拨人大打出手,鲍松那一方被揍得屁滚尿流,所以至今一见他们就脚底抹油,自认识时务者为俊杰。

秦洵心里感慨,他一直自认够二世祖了,原来面前这几个才是真的京城纨绔。

鲍松几人离去,面前就剩了个楚慎行,一行人顺理成章地笑邀他同行,用的是与方才邀秦洵时差不多的打趣话。

楚慎行见礼,余光犹疑地一瞥秦洵,婉拒道是父亲在等候自己回家同用晚膳。

裴英杰也瞥了秦洵一眼,眸里似笑非笑:“我这记性,先前听闻慎行与微之为江南旧识,也是没见你二人多说几句话,竟一时没想起来。”

齐珷笑道:“你们个个张着嘴,微之哪好插话,还不都少说两句,一群大老爷们啰嗦个没完了。”

话是玩笑话,意思却是直白的。

洛王党与陵王党明面上再怎么友善,都压不住打心底里或多或少的敌意,尤其是追随首臣家族的那些官家,需要朝己方权势的更上位者表忠心,他们会比世家大族更注意在人际交往中划清界限,生怕让上头怀疑自己的忠诚。

对于这些官家的子弟来说,这是从家门老一辈袭下的历史遗留,出生起就刻进了骨子里,想完全洗褪,几乎不可能,顶多做样子在表面上,平素无冲突,揖礼道一声见过,再看谁的面子,多说两句客套话。

比如此刻,这几人待秦洵,都是看了齐珷的面子。

秦洵接话:“当年在江南念书,与慎行兄同窗几载。”

言罢,他特意多看裴英杰一眼。

这个人待人接物,态度友好得挑不出瑕疵,甚至是今日初见时对秦洵这个新来的接受最快的那个,一言一行极尽照拂。但秦洵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对方时而会不软不硬地给他为难。

裴英杰不会如何刻意,也不会咄咄逼人,大多是状似无意又措辞知礼地起个头,却能轻易把同伴的注意力引到上头,中途再插两句不咸不淡的承转,总能在他感兴趣的事情上,让兴致愈燃愈旺的旁人来代他探究。

为难人得罪人的总是他的同伴,他永远是笑容和煦善解人意的那一个。

这样的人在哪个场子都能吃得开,也很容易成为一个圈子里不高不低的引导者。

好比说在这个圈子里,裴英杰的地位就仅次于齐珷,秦洵相信,只要齐珷不吱声,其他几个都会心甘情愿跟着裴英杰的脚步走。

但齐珷开了口,包括裴英杰在内的所有人,都应该识趣。

自从到了繁花庭门口,齐珷许是觉得这群酒友为难秦洵为难得逾了分寸,借话提醒几次,秦洵能明显感觉到同行的几人都收敛不少,但让他意外的是,除了裴英杰。

真不知是否洛王党实在太缺兵力,所以裴英杰的身价让他有底气和身为亲王的齐珷叫板。

秦洵苦笑摇摇头,就听裴英杰平缓带笑的嗓音又道:“慎行这般,倒是遗憾了,原本瞧瞧天色尚早,晚膳不急,还以为能让你与微之旧识之间叙叙旧,难得这么巧,咱们在合适的时候正好碰上面。也罢,真不方便,改日也一样。”

立马又有人将注意力放来秦洵身上:“对啊,瞧我,都忘了慎行跟微之是认得的,我看啊,八成是咱们这几个慎行都见腻了,今儿个要是让老熟人微之邀一邀他,他指不定就肯捧场了!”

真是会往他这里踢球,秦洵一背手,生生忍下了脾气,很不厚道地把球又踢给楚慎行:“总归还是要看慎行兄自己的意思,要是回去晚了,楚中丞那里可好交代?”

截过话头的是裴英杰:“还是我思虑不周了,慎行今日若跟我们消遣去,怕是不得空与楚中丞报备,确实不妥,咱们也别逗微之了,慎行与我和二哥迟早是一家人,想消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不赶这一时。”

纵使知道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秦洵也不得不在意起他话里的信息。

楚慎行跟裴英杰和齐珷迟早是一家人?据他所知,会用这种说法的一般是姻亲,但他记得没错的话,楚慎行在江南时与许家千金已有婚约,楚胜雄在京城两年,说起儿子的婚事,也都表示儿子有一位远在江南的未婚妻,等到安定下来,便要把人家姑娘接来成家。

是那位许千金没了,还是他理解错了裴英杰的意思?

不过,裴英杰的本意就是想让他费神琢磨,秦洵就算真在琢磨,也不想让对方觉得太好掌控自己。

他不动声色,上前一拍楚慎行肩膀,笑道:“既然赶巧,那不如就聚聚,我看这天色离晚膳时辰还早,进去坐会儿就走,应该也不耽搁慎行兄的事,不是我说,这所谓‘秦’楼‘楚’馆,不正是适合慎行兄和我秦某人的寻乐之地?”他玩笑着咬重了“秦”、“楚”二字,果然听得同伴起哄。

这种酒肉朋友之间的往来,能不时说点逗趣的话带动气氛,最是好融入其中打成一片,这是秦洵活了十九个年头、京城江湖都混过,总结出来的经验。

拐了一个楚慎行同入风月场所,秦洵负手落在一行人的最后,齐珷缓下步子与他并行,提醒他:“你可别勉强。”

“啊?”

“真没问题?”

“啊,你说楚慎行啊,没问题没问题,他为人还是不错的,从前也不见他涉足风月场,我估计他今天就是路过。”

齐珷扶额:“不是,我是说你。”他用眼神朝秦洵示意了倔强跟在他们身后的单墨,方才这位单统领可是抗议半天不让秦小祖宗踏足风月场所,最后勉强放人,却还得亦步亦趋地跟紧。

齐珷担忧:“你回去跟归城好交代吗?”

好不好交代秦洵都不可能说出来让齐珷内疚。

他笑笑:“不乱来就没事,大不了我跟楚慎行一样,坐一会儿就早点回去,齐璟他最近忙得很,没空管我。”他朝齐珷做噤声的手势,“嘘,偷偷的。”

你小子这是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啊,齐珷摇摇头。

他们一行人包下了大号雅间,既是进了欢场,少不了点几个花姑娘作陪,就算他们当中有秦洵裴英杰这样“家里有人”的,总有其他无人管束的风流公子哥,不乱来,有赏心悦目的美人端茶送水也好。

秦洵牢记给齐璟的保证,很规矩地推拒了酒水,只喝清茶。起先他还让姑娘们不必招呼自己,裴英杰却笑着道:“看来微之到底尚未及冠,到这儿来都放不开,来,不如请这位姑娘去给你倒杯茶,习惯就好了。”

裴英杰指的那个姑娘在秦洵看来勾栏气息太重,就算要让花姑娘靠近秦洵也不想要她,他良家夫男,他娇羞,他怕被人家姑娘揩油吃豆腐。

秦洵连忙赶在那半露着吓人胸器的姑娘靠近前开口,硬生生让那姑娘改了个方向:“看来裴兄是欢喜这姑娘,愚弟可不敢夺裴兄所好,美人儿,去给裴将军倒茶。”为免裴英杰再换个姑娘指来给他,他往姑娘堆里一扫,随便指了个瞧着安静些的姑娘,“就她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比较好清秀小花这一口。”

于是那位清秀小花就坐过来给他递果子吃,递也不让递到嘴边,递到手里跟秦洵自己从桌上果盘里捞相差无多,但这群富贵公子哥一看就会赏一笔沉甸甸的银子,清秀小花伺候得很仔细。

都是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几口酒下肚,不管旧友新识都称兄道弟起来,酒酣之时,荤素不忌地谈起了朝堂里一些杂事,以及长安子弟圈里的风流韵事,甚至是一些少有人知的隐秘野闻,真真假假不能定言,用来消遣却足够了。

这也是为什么若非被人有心针对,秦洵其实并不讨厌、甚至颇有兴趣混迹在这些纨绔子弟之间,推杯换盏谈天说地时,总能不经意探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在京城、在朝堂,消息广不是一件坏事。

中途还有不甚清明的来向秦洵打探,问陵亲王与秦家往来频繁,是否中意秦家的渺小姐?这陵王妃之位,可是一直在为渺小姐空着?

秦洵只笑道:“他们亲王殿下娶妻当然得再三斟酌,没看咱们虎哥也至今未娶吗。”

那人便转过头消遣齐珷:“也是,要说娶妻成家,还是咱们虎哥更着急些,一把年纪了还孑然一人,怕不是对长安的名门闺秀挑花了眼,我说啊,我姨娘的小姑子的大嫂的兄长家正好有个姑娘待字闺中,要是能跟虎哥看对眼,咱们能亲上加亲不是?要不,改日我把她带出来?”

齐珷笑骂,雅间里男人的浑嗓混合姑娘的娇声,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秦洵笑而不语,见众人闹一顿,又将话题放到了楚慎行身上,先前那人顺势又想给楚慎行塞去他“姨娘的小姑子的大嫂的兄长家闺女”。

楚慎行不自在地笑笑,道是已有婚约,在江南时家中就给自己定下了未婚妻,便是如今平州知府家的独女许言秋,等到自己应今岁的殿试,在朝堂里领个官职安定下来,要把未婚妻接来长安成婚,不能辜负了人家姑娘。

秦洵已经跟给他递果子的姑娘要了丝巾蒙上脸,阖眼隔绝了一室的靡靡欢相,闻言很不厚道地心想你那身子骨结实的娘都在入京长途中染疾暴亡,那位多愁多病的许小姐也不知能否熬住一路的舟车劳顿。

第一次听到已入长安的楚胜雄跟人提起儿子已有婚约,秦洵心里是诧异的,当年楚家选择与许家结亲多半是想拿许家当踏脚石,谁知最后是楚胜雄先了许文辉一步调入京城,秦洵原以为楚胜雄会寻个借口毁掉婚约,为独子楚慎行在长安另择一门好亲事。

不过转念一想,如此也符合楚胜雄的行事风格,楚胜雄自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本就容易惹人闲话,要是再让人知道他们家毁了婚约辜负人家清白姑娘,怕是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嚼舌根。

楚胜雄大概是想,左右那许小姐看着就是个活不久的命,连能不能熬到活着入京都不一定,更别说久坐“楚少夫人”之位,男人跟女人不同,男人只要有财有势,年纪大了也多的是女人往上扑,等到许言秋死了,他这当爹的再给楚慎行另挑妻妾也不迟。

秦洵当年每月给许小姐看诊完全是应付师祖交代的任务,跟许小姐没什么交情,想起她来便也凉薄得很,不带感情。

楚慎行刚刚还说什么来着?哦,殿试,看来他猜得不错,楚慎行确实要赴今岁的殿试,等到例行的试前考核过后,若有幸入得太极殿,等到明年二三月殿试放终榜,楚慎行能谋个不比他老子差的官位,就算没能入得文武前十,照楚家亲近洛王党的势头,楚慎行起码也能在长安混口饭吃。

不过既然楚家坚持与平州许家的婚约,又是为何能成为裴英杰口中的自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排上榜单了,怪不得涨了收藏,受宠若惊,我会努力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