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卖身

他就说齐璟今天怎么有听人墙角的无聊心思,原来是在陪妹夫听妹妹的墙角。

齐璟的表情看上去也快憋不住笑,碍于颜面堪堪维持住正经仪度,走近后给秦洵拍背顺气,对齐瑶道:“行了,酒也喝了,人也骂了,跟你表哥诉完苦,请堂将军送你回去吧,你跑出来这么久,母妃都差人来问过两趟了,你总不至于还在我这里留宿一夜。”

齐瑶将秦洵最后给她添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赌气不说话。

堂从戟低声唤她:“公主。”

齐瑶不理他。

呛酒的秦洵总算咳尽嗓子眼的酒液,缓过气来,见堂从戟被齐瑶冷落神色尴尬,又想到自己方才图个好玩故意引导齐瑶骂他,甚至那什么肾虚不举的……

他取了只没用过的干净酒杯,倒入青梅酒,双手往堂从戟面前一递:“堂将军请。”

堂从戟同样双手把酒杯接过去,客气道:“多谢秦三公子。”却只端在手上并未入口。

齐璟掩口轻咳一声,隐去上扬的唇角:“堂将军放心。”言下之意这里头没下巴豆一类的东西。

他这样一点,秦洵便知堂从戟八成是在顾虑自己方才说的给他茶饭里下药的话,心虚地摸摸鼻子。

有了齐璟的保证,堂从戟才放下心来,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再度颔首道谢:“多谢殿下,多谢秦三公子。”

留这二人用了晚膳,堂从戟总算把齐瑶哄走,天色已然黑透。

秦洵今日喝酒过瘾,讨好地抱住齐璟碎碎亲吻,因着明日还要早起念书,二人沐浴洗漱便早早歇下了。

腌笃鲜青团合秦洵的胃口,景阳殿的厨房便又做了一批,翌日早上残存了些青梅酒的后劲,秦洵赖床不起,齐璟好话说尽,总算把他连拖带抱地哄下床摁到早膳桌前,见他眼皮随时都能重新粘合起来的困样子,好笑道:“不是说要带青团去给商儿他们吃,你不起床他们吃什么?”

秦洵往嘴里塞着早点,哼哼两声不说话。

他磨蹭晚了,洗漱用膳都有点赶时辰,却在匆忙间还不忘将腌笃鲜青团兜进布包带去御书馆,让课间来找他玩的小秦商馋得不行,捧着三叔赏他的青团羡慕地问:“为什么三叔总是有很多好吃的呀?”

秦洵课上补足了眠,这会儿精神大好,逗孩子的兴致自然就起,他道:“因为我卖身给你三叔父了啊,他那么有钱,当然就能供我好吃好喝,至于怎么混到这些好吃好喝……”他眼波朝邻桌的齐璟一勾,“我伺候他,把他逗开心就行了。”

“卖身、卖身只要逗开心了,就能有好吃好喝了吗?”秦商年纪还小,压根听不出他三叔话里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好事,大为惊奇。

秦洵拍着胸脯保证:“当然。”

“你又乱教孩子胡话。”齐璟无奈。

临近春末考核,秦家人都图个省事,又把两个年幼的孩子送来了景阳殿,跟同样要应付春末考核的大孩子秦洵一道温书,秦泓和秦商每天下学便要暂留在御书馆等候齐璟和秦洵带他们回去。

小孩子家活泼好动,饥饿感来得也快,小秦商往常总在还没下学肚子就唱起空城计,一下学便要急吼吼拉着四叔回家,赶将府的晚膳大快朵颐一顿。但长学室下学通常比他们要晚些,此刻他三叔和三叔父还没工夫带他回景阳殿填肚子,他迈着哒哒的步子在子苑里四处转悠,忽然就揉腹抱怨起饥饿来。

秦泓掏出自己还剩下的最后一个青团:“先垫垫,等三哥和殿下下学就能回去吃饭了。”

秦商惊喜:“四叔你还有呀!”他迫不及待接过青团,剥开薄薄的油纸,几口就吃进了肚,不免又羡慕一回,“三叔卖身给三叔父多好啊,天天都有好吃的,不像我,爹娘说我小孩子在长身体,总是让我要多吃那些我讨厌的蔬菜,还说我也快像四叔一样换牙了,现在都不给我多吃点心!”

秦泓敷衍他:“你长大了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了,三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也要吃讨厌的蔬菜,也不能多吃点心。”

然而秦商抓错了重点:“所以三叔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卖身给三叔父了吗?”

“呃……”秦泓不知怎么回他,左右望望忽见齐珷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忙转移话题,“梁王殿下过来了,我们去问个安。”

闭门自省的齐琅也得应春末考核,故而近日他虽不来听学,却常常来回一趟私下向先生请教课业,接送他的齐珷便也时常出现在御书馆学生的视野中。

幼学室和少学室都已下学,这处周围见不着几个学生,更别说算得上熟识的,齐珷偶一遇见两个秦家孩子,刚好等候无趣,这便出言逗弄几句,秦商答着话,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咕咕直叫,齐珷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在自己衣袖腰间拍了个遍,遗憾地张着两手告诉秦商:“可惜我这人向来只好个酒,身上没有带零嘴的习惯,没法拿点什么给你垫肚子了。”

“没关系没关系,三叔和三叔父很快就要带商儿回去吃饭啦。”秦商乖巧摇摇头,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梁王殿下,有人卖身给你吗?”

“啊?”齐珷疑惑,“没有啊,怎么?”

秦泓直觉不好,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秦商接下来可能会有的童言无忌,但还没等他想好说什么,秦商已经双眼放光地扑过去抱住齐珷大腿:“选我选我!梁王殿下,商儿卖身给你好不好!”

齐珷愕然,秦泓捂面。

秦商还以为齐珷是不满意,跟他表决心:“商儿、商儿伺候你!哄你开心!把你哄得特别特别开心!你只要、只要给我几块好吃的点心就行了,我人小,吃不多的!”

齐珷知道小娃娃肯定又从哪听了胡话来,努力憋着笑,蹲下身来逗他:“卖身给我只换几块点心吃,你不亏?”

秦商挠着脑袋寻思片刻,本来不觉得,被这么一说还真觉得亏了,他小心翼翼地加价:“那、那多几块可以吗?”

“多几块啊……”齐珷摩挲着下巴做出细思神色,为难道,“那我给你点心吃,你就只哄我开心,算起来就是我亏了啊,你说你人这么小,让你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吧,又怕你力气不够做不来,啧啧,你说说看,那我不如买你三叔那样的大人来得划算咯。”

秦商急了:“不可以的,我三叔已经卖身给三叔父了!”

齐珷总算绷不住脸,笑了:“小小年纪,卖身这种胡话都是谁教给你的?秦微之?”

秦商老实点头:“三叔说他卖身给三叔父了,会哄三叔父开心,所以三叔父天天都给他好吃好喝。”

“我猜也是。”齐珷往秦商头上敲了一记,“别跟你三叔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他胡言乱语说溜了嘴,你还当真呢。”又笑道,“秦微之那小子,我一直知道他不着调,没想到他不着调成这样。”

“谁不着调?”

御书馆内零星栽种的杏树们在这暮春时节已不再繁花簇簇,只余晚开的稀薄粉白点缀树上,失了盛春时微风一拂落瓣缤纷的景致。

少年宽肩窄腰,身段俊颀,从一树稀疏杏花后绕出来,噙着明如春杏的笑,生生将余花无多的杏树映得繁灿。

四月齐璟要离京督巡封地,已经跟皇帝请示得允,说是秦洵回京也有两三年了,时而思念江南故友,此番正好携他一同下江南,所以这会儿齐璟留在学室跟燕少傅商议春末考核后就给秦洵请学假的事,秦洵怕自家两个孩子等得着急就先过来了,见到这还有个齐珷,他眼睛一亮,忙把齐珷往边上一拉,低声问:“虎哥,你那个醽醁酒,还有吗?”

齐珷一听就懂了:“那天没藏好,被没收了?”

“可不是,虎哥料事如神!”秦洵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那么糟糕,我跟他要,他还是给我的,但是吧,虎哥,你我都是好酒的人,你懂的,有那个瘾在,肯定就想自个儿手里存一坛,对不对?”

他哥俩好地捣捣齐珷:“但我老是白拿也不好意思,听说虎哥近日流连花丛,愚弟不才,闲时调制过一瓶十全大补丸,化入酒中服饮效用最佳,正适合虎哥,喝一杯精神抖擞,喝两杯春宵几度,天天喝雄风不败!”

“你小子哪学来的这副腔调!”齐珷笑骂他,目光越过他肩膀,又道,“就算我对你的十全大补丸有点兴趣,恐怕也没那个福分了。”

秦洵刚“咦”了一声,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揽住。

齐璟:“我稍微不看着你,你就不安分了?”

哥哥啊你走路怎么连个声都不出,秦洵讪讪闭嘴,不敢反驳。

“听说微之卖身给你了?”齐珷饶有兴致。

齐璟挑眉:“商儿说的?”

这是没否认啊,齐珷大笑。

秦商的肚子又在咕咕叫,别了齐珷,秦洵牵过齐璟的手直晃:“孩子都饿了,我也饿了,走走走,我们快回家吃饭!”

晚间睡前,秦洵把两个孩子赶去偏殿,秦商临走前看看他三叔再看看他三叔父,恍然大悟:“我知道啦!三叔和三叔父总是睡在一起是因为三叔卖身给三叔父了呀!原来卖身还要一起睡觉的,那我先不能随便卖身给别人了,因为我还小,我晚上不回家睡觉的话,爹娘会担心的!”

秦洵无言以对,总算有了点反省的意思,猛搓侄子肉乎乎的小脸:“我以后还真是不能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齐璟:“……你知道就好。”

今岁的春末考核在秦洵的叫苦声中来临,是在三月廿九,多亏齐璟这段时日帮他临时抱佛脚,摁着他的脑袋盯着他温习功课,秦洵念书懒怠不积极,却是天资聪颖,真有心学也能学得好,起码应付个春末考核不算为难,动不动哀嚎完全是下意识地抗拒念书考试这种事。

好在春末考核结束秦洵就能开始享受齐璟给他请的学假,加上三月廿九上午考核结束,御书馆给学生们下午放半天假,秦洵满血复活,回来后勾着齐璟的脖子直蹦跶。

“好了,好了。”齐璟无奈,“多休半天怎么就这么开心。”

越是临近离京日程齐璟就越忙,反观秦洵,他休了学假无事可做,进入闲得能发霉长蘑菇的状态,除了给齐璟搭手打理离京事宜,就是去那间辟给他的偏殿捣鼓瓶瓶罐罐,调香炼毒。

四月的第一天,他索性给齐璟报个备,出门转转。

这个“门”仅仅是景阳殿的大门,他没打算出宫,漫无目的拐了几个弯,想起明日四月初二是昭阳公主齐瑶的生辰,今岁不单单是个普通生辰,还是齐瑶与骠骑将军堂从戟正式定亲的日子,这位皇帝的掌上明珠经年心心念念她的从戟哥哥,总算在十七岁这一年得皇帝松口,许了她的婚配。

秦洵听齐璟说,皇帝是在今年新春去昭阳殿用膳时先口头应下的女儿,终身大事齐瑶万分郑重,得了父皇首肯,知道天子金口玉言不再反悔,她开春便一直排舞至今,打算在生辰兼定亲的宴上献舞一支,秦洵知道,她多半就是想跳舞给堂从戟一个人看。

左右无事,秦洵循着记忆,沿路又问了几个宫人,没在偌大的皇宫里迷路,顺利找到皇宫的舞室,朝守门宫人含笑招呼了两句,他大剌剌踏进通常只有女子进出的舞室里。

一入舞室,方才在门外隔着阻碍隐隐约约的乐声清晰许多,秦洵循着乐声而去,摸进了宽敞的排练之地,根据乐声与舞女们的衣着姿态,他辨出这是那支名为《桃夭》的舞。

伴舞的舞女们皆穿淡绯色裙装,唯领舞的齐瑶一身鲜艳的正红色华美裙装,少女正当十七岁的大好年华,精致的容貌恰好能压住正红的艳冶,不会被张扬衣色逼退神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确实很适合齐瑶这个年纪的姑娘。

看样子这支舞正排练到中途,秦洵停在场地边上,没冒失打扰这群春花年华的姑娘们,齐瑶转身间一眼见着他,却收敛了一瞬惊讶,在教习姑姑的指导下继续练舞,舞步并未迟疑凌乱。

一曲舞毕,姑姑还算满意,允姑娘们稍作歇息。

齐瑶眼眸一亮,朝秦洵的方向唤了声“表哥”就提着裙子跑过来,秦洵这才笑着鼓掌朝她道了个“妙”字,齐瑶带他往自己梳妆室去,几步路的工夫里,她接连问了秦洵好几次自己跳得如何,秦洵皆是应她绝妙。

事实上秦洵向来不大会赏舞,各种宴会应酬他压根不关注主人家的舞女如何助兴,但指导排舞是宫女姑姑的事,秦洵的立场,只需要纵容地将这位公主表妹哄开心。

进了梳妆室,齐瑶转了一圈给秦洵看自己的舞裙,大红裙摆散如花绽:“好看吗表哥,这身裙子可是我自己盯着绣娘们做的,画图样的时候我就自己修改了好几处,你觉得从戟哥哥会喜欢吗?”

“你就知道你的从戟哥哥。”秦洵取笑她,“好看,我们大齐第一美人昭阳公主,保证明天堂从戟看得眼睛都直,不看呆不是男人。”

“哎呀,什么不是男人,你怎么又这样说从戟,上回我们骂他那些话都被他听去了。”齐瑶竖起手指,向他做噤声手势。

秦洵:“你当时骂得不开心吗?”

“……”当时……开心确实挺开心的,骂得可爽了。

等到日头西沉,齐璟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出门去寻不知在哪疯玩到现在都没回家的心肝宝贝,唤来暗卫一问,方知秦洵去了舞室看昭阳公主练舞。

齐璟同样朝舞室守门的宫人含笑招呼两句,大剌剌踏进鲜少有男子造访的舞室。

守门宫人面面相觑,当然想不到陵王殿下是专程来接他的小娇妻回家吃饭,不约而同地心想那位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昭阳公主名不虚传,只是练个舞,两位兄长接连过来保驾护航。

很快将要入夏,如今日比夜长,冬日里若到了这个时辰早被暮色笼罩,现下春夏交际,室外光亮犹存,悬在天边的夕阳看样子还能撑不少工夫,舞室内却早早点了灯盏,此刻竟比室外更亮堂。

今日的排练已经结束,别室梳妆的伴舞们在陆续卸妆换裙离开舞室,路经刚刚进门的齐璟身边皆福身拜礼道一句“拜见陵王殿下”,齐璟颔首回礼,随便拦了个询问秦三公子所在,舞女道是在昭阳公主的梳妆室里,顺手给他指了方向。

齐瑶的梳妆室大敞着门,但齐璟还是知礼地在敞开的门扇上敲了三记,敲门的同时入目是秦洵背对门坐着的身影,正微微仰头,齐瑶则面对门站在秦洵身前,正捧着秦洵的脸仔细端详。

做什么呢?齐璟眉间一蹙。

听到敲门声,齐瑶抬头,秦洵也回头望过来,只一眼齐璟就愣了。

秦洵倏然又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