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桃花

罚抄这事,秦淮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齐璟不许一人抄两份给秦洵代劳,一个亲手拉扯大的弟弟,一个一同长大的发小,字迹仿得再像他都辨得出。

说起字迹,秦洵对于齐璟会仿自己字迹很是欢喜,对于自己会仿齐璟字迹也骄傲得不行。

曾经在江南惊鸿山庄,秦洵闲时会带些小点或汤饮去校场看望陆锋他们几个,也会随手给平日交情尚可的女弟子们也分一些。恰逢一段时期某部话本在年轻姑娘中传阅甚广,山庄的女弟子们练武歇息时也会聚在一起谈论,一日潺潺小师妹与几个要好的师姐妹下场歇息时来秦洵这里讨酸梅汤解渴,秦洵便听见姑娘们在兴冲冲地谈论那部话本。

姑娘们自己热火朝天犹觉不够,还凑过来问秦洵,在男人看来什么样的行为足够表现二人之间异于常人的亲密。

那时秦洵略一沉吟,笑道:“代表不了所有男人,单单在我看来,大概是互相会仿对方的字迹吧。”

笔锋钩回间满是温融情思,近乎平淡,却暧昧得难以言喻,奇异得叫人欲罢不能。

会仿齐璟笔迹的秦洵,经常会替齐璟批阅奏章,尤其是遇上前阵子那种“政务冗杂”的时期,齐璟那不厚道的皇帝老爹用着诸如“身子有恙”的借口,把一堆政务全压到洛王齐瑄和陵王齐璟两个儿子头上。

秦洵心里啐皇帝,什么身子有恙,明明听姨娘白贵妃说起过,皇帝那身子骨好得能陪小齐琛玩一整天,就是偷懒。

儿子小时候能拿来玩,长大了,自然就用来压榨劳力,不亏,赚死他了。

不过秦洵能替齐璟分担的奏章也有限,类似齐璟一手掌管的“财粮策”相关奏章,秦洵勾勾写写还能肆无忌惮,毕竟这些奏章只在齐璟与受命朝官之间来去,秦洵仿着齐璟的笔迹和语气,朝官们压根辨不出来。

但另些最后要交由皇帝过目的奏章,秦洵还没那个熊心豹子胆擅自朱批,皇帝的眼睛多尖啊,又是看着他悉心栽培的三儿子和秦洵这所谓“外甥”从小长大,秦洵代为朱批时仿齐璟的字迹仿得再像,估计都能被皇帝的火眼金睛揪出作伪的蛛丝马迹。

秦家的双胞胎姐妹今年已虚岁十五,还没过整十五岁的生辰,距离及笄礼还余个把月,身形面容都在逐渐褪去稚气,往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长成。

相邻的两桌人吃着饭,秦绾虞朝男子这桌转过头来:“长弋,真没想到你还会给昭宁公主写情书啊!”

秦洵的呛咳刚止,林燮也呛咳起来。

秦洵忙给他拍拍背,林燮缓过气后并未羞恼,而是问秦绾虞:“那情书她是撕了吗?”

秦绾虞摇头:“她不是想撕的,是收到情书后有人起哄想拿去看,正好先生来上课了,昭宁公主匆匆忙忙抢回去,没注意就给撕成了两半,我看到她随手夹进书里藏起来,估计是下学后忘记了就直接带去的皇苑。”

林燮松了口气:“不是她自己想撕就好。”

秦洵取笑他:“怎么,怕人家小公主生气,觉得你是个无礼轻薄的登徒子?”

林燮下巴一昂:“才没有,我又不是表哥你。”

“哟,胆肥啊。”秦洵一掌覆上他头顶猛揉,“来,老实交代,什么时候觊觎上人家昭宁公主的?除了同在食堂吃饭,子苑跟女苑没什么互通往来吧,我怎么不知道你偷偷看上人家了?你小子是不是溜进女苑玩过?”

林燮在他魔爪揉头下直避让,齐璟怕他们动作太大,一个不当心踢翻一桌人今日中午的口粮,忙把秦洵的爪子从林燮头上扒下来,忍俊不禁:“别欺负长弋了,他又不是你。”

会偷偷摸摸溜进女苑玩的,齐璟从小到大就见过秦洵一个,那次秦洵还学了嫁娶诗文回来调戏齐璟,非要叫齐璟长大了娶他。

林燮放下筷子,整理着被秦洵揉乱的头发:“交代就交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本来跟我有来往的姑娘家就不多,我没遇着过喜欢的,是我发现齐琳跟我一样爱吃锅包肉,每次我去拿锅包肉她都会在,我就觉得她很可爱——锅包肉多好吃啊!喜欢吃锅包肉的女孩子当然就很可爱啊!”

秦洵没能从“吃锅包肉等于可爱”的奇怪逻辑关系中寻思出个所以然,只心想罢了,反正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没必要细究千人千样的“哪一瞬间忽然心动”这种事。

他打趣:“‘齐琳’都叫上了,不尊称人家公主殿下的封号,这么亲昵地喊人家闺名,你问问人家皇兄答不答应。”他用下巴点点饭桌对面的齐璟。

齐璟面对林燮登时投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好笑,顺势用公筷夹了菜到林燮碗里:“若是昭宁自己不介意,为兄没有异议。”

昭宁公主当然还没表明态度介不介意,林燮接下来说话便没好意思再直呼人家闺名,却也不愿意仅仅唤其封号,便斟酌着用“她”代指:“所以我就记住她了,然后就是去年,有一天我去拿锅包肉的时候没见到她,还以为是那天她拿得早,谁知道我刚好拿走当时最后一盘锅包肉,就看见她比我来得更迟,没锅包肉吃了她好像很失望,哦,她其实没说什么,但我就是感觉她很失望,我想了想,就拜托宫女姐姐把我那盘锅包肉送去她桌子上了。”

华问剑补充道:“是啊是啊,我记得那天我们学室中午下学晚了些,长弋还说再晚都要抢到一盘锅包肉,结果他空着手回来,我还以为是排到他已经没有了,他也没告诉我,还是我们吃完饭出门时碰到昭宁公主,人家公主亲口谢谢他,我才知道他居然把最后一盘锅包肉让给女孩子了!”

秦洵好奇:“昭宁还知道是你让给她的?”

林燮:“她说当时看见我端走了最后一盘锅包肉,没过多久一盘没动过筷的锅包肉就被人送到她桌上,她就猜着是我了。”

秦洵了然,点点头:“换个角度想,说不定她看到你冲向锅包肉时饿虎扑食的样,没好意思直说,这也是有可能的。”

“……表哥你能不能别扫兴!”

秦洵感慨:“小孩子真好哄啊,一盘锅包肉的爱情。”

林燮脸一红别过头,说话都磕巴了:“没、没有,不算什么……爱、爱情,就是、就是好感而已!”

秦绾虞帮腔:“一盘锅包肉怎么啦?把人家爱吃的东西让给人家,这不是一种特别朴实的温柔嘛!对喜欢吃东西的女孩子来说,杀伤力巨大好嘛!”

“那对你这个女孩子来说要多大杀伤力才够?我没记错的话,你这丫头一天最多吃过九顿饭吧?”秦洵故作惊讶,揭她老底。

这事是秦绾虞的黑历史,实际上也没那么夸张,她少食多餐,爱吃零嘴,每顿吃得都不多,但吃东西的频率高,也就有了“一天九顿饭”的最高纪录。

秦绯澜淡淡补充:“没错,有时她吃光了自己那份,还能把我跟堂簇吃不下的一并解决,每次都是整桌扫尾的那个,吃完还说七分饱。”

堂簇捂嘴直笑,秦绾虞脸一红:“反正、反正谁要是能记着我爱吃的东西,经常拿来给我,我、我也愿意给他写情书啊!”

秦绯澜眼皮一抬:“你确定?”

“确定!”秦绾虞应得干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怎、怎么啦?”

秦绯澜不说话,目光一扬投去她身后,秦绾虞正待回头,邻桌的秦商先朝她身后的方向唤了一声:“舅舅!”

秦绾虞筷子差点掉地上。

谷惊蛰一手一盘端着凉糕和山药枣泥糕,停滞在秦绾虞身后,明显是听见了她的一番话,突然就不知这盘端来给她的凉糕当不当给了。

秦绯澜勾起唇:“惊蛰哥放下吧,绾绾很喜欢吃这个的。”

“谷惊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念书吗!”反应过来的秦绾虞忙回头发问。

谷惊蛰无辜:“太学下午休半天假,我去御膳房想跟师父多学几道菜的,结果师父说御书馆食堂近日有两个厨子回家探亲去了,人手不够,叫我中午来这里顶一顶缺,我这不就来了。”

秦绾虞向他手里那盘凉糕瞟去:“那你不在后厨做菜,端这个来干嘛?”他要是敢说这盘凉糕是想送去给哪个姑娘刚巧路过他们这里,她就跳起来掐死他。

谷惊蛰也瞟了一眼手里的凉糕盘子:“哦,喂猪的。”

秦洵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谷惊——”

“吃吧。”谷惊蛰对付秦家臭丫头早有经验,在对方正要炸毛时及时安抚住,把手里的凉糕盘子搁在秦绾虞那桌,“少吃几块,凉东西吃多了又闹肚子。”

他身子一转,将另一手的山药枣泥糕盘子搁在邻桌:“这是给秦三公子的。”

秦洵含笑颔首:“多谢。”小伙子很上道,知道讨好家长。

“溜过来的,我得赶紧回去,给别的厨子发现我偷懒乱跑就不好了。”谷惊蛰放下给两桌的糕点便匆匆离去。

一桌饭菜只余残羹,秦洵将一群小孩子统统打发走,又端回来两碗甜汤时,看到原先的杯盘狼藉已被穿行堂间的宫人及时收整干净,他放了一碗甜汤在齐璟面前,自己舀着另一碗喝,总算得闲与齐璟独处。

还没独处多久,偏偏有人没眼力见,秦洵刚喝到第三口甜汤,袅袅婷婷的少女轻移莲步靠近他们桌边,手里捧着一只小盅,福了福身,嗓音娇柔:“拜见陵王殿下。”

秦洵含着刚入口的甜汤愣了一瞬,顿失滋味地咽下喉去。

出于礼貌,齐璟起身虚扶了一把:“燕小姐免礼。”

这会儿已过了嘈杂集中的午膳时辰,不少学生都已吃完饭回宿房午休,食堂里只余零星人等,或是晚来,或是吃东西慢,当然也不乏秦洵和齐璟这样有意拖延、边品着餐后汤点边说话的,少部分人仍坐在食堂里一张张小八仙桌边进食。

秦洵他们来时挑的位置比较偏,这会儿周围空了一大片,除了偶尔靠近的宫人,这块地方只有本就在此的秦洵和齐璟,和一个忽然冒出来扰人清闲的燕芷。

秦洵坐着没动,垂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甜汤,并未分一眼给燕家小姐。燕芷踌躇半晌,朝他也福了福身:“拜见秦三公子。”

秦洵搅勺的动作一顿,抬头朝燕芷浅淡笑了笑,颔首道:“折煞在下了。”

丞相与上将军同属正一品官位,一文一武,燕家的家门并不比秦家低到哪去,燕芷拜齐璟理所当然,跟秦洵道声“见过”是知礼,“拜见”就有点说不过去,显然带了讨好的意思。

讨好秦洵的醉翁之意,也是不言而喻。

齐璟看出秦洵心里不痛快了,心想还是尽快把这位燕小姐打发,拖得越久,事后越哄不好小祖宗。

“燕小姐所为何事?”他问。

燕芷飞快抬头瞄他一眼,紧张地握紧手里那不大的汤盅,略一踌躇,还是给眼前人递过去:“这是燕芷在家亲手炖的鸡汤,早上炖好带来御书馆,方才看凉了,便去食堂的厨室借了个锅灶重新热好,燕芷听闻陵王殿下前段时日理政辛苦,想给殿下补补身子,还请殿下不嫌弃。”

御书馆辰时早课,住在宫外的学生更得提前出发以防迟到,若是燕芷当真是在今早亲手炖好的这盅鸡汤,算算时辰,确实用心。

可惜齐璟得拂了她的这份心意,一来他自己并不想接受,二来他也要照顾着秦洵的脾气。

秦洵回京那年,秦淮为燕芷频频扰燕宁远之事找上秦洵,秦洵回来又传话给齐璟,之后齐璟挑了一日下朝,在太极殿外请燕左相留步,二人长谈一番。

他没说得太直白,不是什么让他老人家管好孙女别来纠缠自己的话,而是从朝政切入,对两朝为相的燕左相鞠躬尽瘁为大齐效命表示感恩,诚恳道无论是父皇还是自己,都会一直记着燕相的开国功勋,绝对会善待且厚待贤臣家门,即便将来无缘结亲,都不会影响燕家的荣华。

燕左相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什么话咂不出味来,对方摆明了是借话婉拒迎娶燕家千金一事,左右那时燕家还没明示外人想嫁女齐璟的心思,还处于试探期,碰了灰及时收手也不会过多损失颜面,燕相不高兴归不高兴,也知道这样总比不依不饶闹大了最后还被拒绝来得强。

燕相很清楚,这位齐三皇子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他远不是对外示人那样脾性温和好相与,燕相怕被硌着手,并不想跟他硬碰硬,顺着齐璟给的台阶就下了。

回到家的燕相严肃叮嘱自己孙女别再打三皇子齐归城的主意,孙女那点半是攀附皇室半是真心爱慕的心思燕相看在眼中,可惜世事不尽如人意,再心疼孙女,燕相还是得以家门为先。

毕竟是世家千金,燕芷不是一点道理不懂,但女儿家十几岁的青涩娇羞年纪里,理智时不时会被汹涌的思慕情意淹没,齐璟平日里不喜欢到处闲晃,连个偶遇的机会都制造不出,燕芷能见着他的场合只有每场觥筹交错的朝宴。

偏偏齐璟一贯不喜与名媛千金打交道,这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在一些姑娘家眼中,齐璟的“不近女色”反倒戳中了一种奇特的欣赏点,被夸成什么“君子风度”、“男人榜样”、“模范郎君”,让长安城还打着光棍的男子们又羡慕又嫉妒,认为果然是长得好看做什么都招人喜欢。

而自从秦三公子回京,燕芷每次见到齐璟,十次有八次那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会与他同行,剩下那两次,便是她趁秦洵暂离壮起胆刚与齐璟搭上几句话,秦洵就会突然回来,毫不客气地独占齐璟。

与那位秦家少年的几番往来,燕芷察觉得出他对自己很是不喜,她也有些畏惧对方投来的那股暗含冷意的目光,又被祖父燕左相泼了一头冷水,燕芷心里清楚,这一场自认热烈露骨的爱慕已是注定无果。

从前她总是抓紧各种随长辈一同入宫的机会,那之后却连过去场场不缺席的宫廷朝宴,燕芷都会借口身子不舒服留在家中,家里长辈何尝看不出小女儿家的幽怨情思,都摇头叹气。

上个月齐璟从御书馆结业,总算彻底从燕芷的视野中失了踪影,原本好似已熄成死灰的情思,却在最近齐璟回来念书后,又被休憩时辰偶遇时他轻软拂动的衣袂添了风点了火,猝不及防地从燕芷心间复燃。她终是没能完全死心,捱到今日,忍不住以送汤为借口来与齐璟搭两句话探探情况。

齐璟负手而立,并没有伸手来接汤盅的意思,他噙着应付外人时惯常的得体微笑,语气也放得温和无害,婉拒的意思却很明白,说是心领了她的好意,却不合适让她千金之躯为自己做这种伤体的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