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学堂

书房里焚的依旧是橘皮气味的香料,但没用平日惯用的香台,用的是秦洵最近兴趣正浓的倒流烟香炉,为此他还将之前随意固型的香料给制成了塔香。

书房桌案这个倒流炉是齐璟特意叫匠人给他制的,打磨的高山流水之态,将塔香点燃后放进倒流炉,候些工夫,普通香炉焚香时袅袅升空的烟气,在构造奇特的倒流炉这里却会缓缓下淌,似雾似流,恰是好一番浓缩微小的高山流水景致。

秦商静不下心,瞥着他三叔在摆弄桌案上的倒流炉,有意找话说:“三叔你在干什么呀?”

秦洵随口答:“红袖添香啊。”

正抽空喝口果汁的秦泓一呛。

秦商见三叔没有不理他,忙又讨好地一连串发问:“什么叫红袖添香呀?三叔点的香是不是橘子味的?以后还要商儿帮忙弄橘子皮吗?”

这回秦洵不答他了:“专心抄书,有话抄完书再慢慢说。”

秦商怏怏低头抄书,写了几个字又嘟哝:“为什么小孩子要念书嘛,不念书不行吗……”

秦洵用手扇风,拂来倒流炉流淌出的烟气嗅了嗅,答他:“当然不行,我跟你三叔父念书念到这么大呢,你看你念书少,连‘红袖添香’都不知道。”

秦商不大开心,又找不着话反驳,只能嘟着嘴不说话。

秦洵有心逗他,唤了声“商儿”让他抬头,指指窗外春花枝头鸟雀嬉闹的景象,问他:“你现在看这个,能想到什么?”

秦商歪着头努力搜刮肚中墨水,求表扬一般大声道:“鸟语花香!”

“不错。”秦洵赞赏点头,“你念了书,才会说‘鸟语花香,相映成趣’这种话,但你要是没念书,你看到这个就只能说‘哇花上有鸟’,你说要不要念书?”

秦商一想,深以为然,连忙低下头去奋笔疾书,再不为旁事分心。

小兔崽子,还治不住你,秦洵得意。

三日结束,第四日起齐璟手边政务刚好告一段落,又非朝日,清早他便挨个儿拍醒了景阳殿里大小三个学生,一拖三亲自将他们送去御书馆,还没进门迎面遇上大清早就从家跑来御书馆的秦淮,想也知道他这是猴急地往谁那里凑。

秦淮目光打量过一脸平静的幺弟和垂头丧气的小侄子,扫过温润含笑的齐璟,最终落在摇着一柄墨枝红桃扇春风满面的秦洵身上,取笑道:“精神不错啊,还以为被关在房里抄书三日能把你折腾颓靡了。”

秦洵道:“哪能,不就抄个书,别说三日,就是三月都折腾不着我,年轻人就是要有一种越挫越勇永不言弃的精神。”

话音刚落,季老太傅的身影从前方不远处一晃而过,秦洵嚣张不过片刻,立马心虚地拿折扇掩了半张脸,回想自己方才吹牛的嗓门响不响。

季太傅似乎并没有听见,但走出几步后他老人家忽又倒回来,目光一投他们这处,须眉一翘:“秦微之!”

秦洵一激灵:“在!”

“把罚抄的交过来!”

“是!”

秦洵老老实实收了折扇,灰头土脸地牵住同样被罚抄的两个孩子快步朝太傅去,身后秦淮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齐璟也没忍住扬了唇角。

秦淮这个做长兄的,说他负责他也负责,说他不负责秦洵也不会良心痛,秦淮待家里别的弟妹小辈们都耐心体贴,唯独待这个被他一手拉扯大的三弟秦洵,大多时候他抱着看秦洵笑话的心态,简直是恶趣味。

秦洵至今都记得,小时候轮流照顾他的齐璟和秦淮,齐璟常常挂在嘴边的是:“哥哥来,哥哥抱,好好好,听你的。”

秦淮则说什么都不离一个意思:“还活着吗?哦,活着就行。”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秦洵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没有温柔细心的齐璟在身边,他会被秦子长胡乱拉扯成什么样。

齐璟已经及冠,四月便要下江南督巡一趟封地金陵,手边政务告一段落后皇帝难得体贴没压新的给他,让他在三月剩下的日子里好好收拾准备。

清闲下来的齐璟却回了御书馆,对燕少傅说是自感才疏学浅想再听听先生教诲,其实就是怕秦洵再出岔子,回来看着他。

好在他才结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还没有到年纪的少学室学生补入长学室,他的桌案和宿房床榻都还空着,刚好又重归他使用。

秦淮没有燕少傅那么好糊弄,代课时一见齐璟就戳破:“怎么,回来给某人陪读?”

齐璟便也含笑点头,承认:“是啊。”

鬼知道这日秦淮钻进人家燕少傅房里做了什么,上午最后一堂课本是燕少傅讲学,却临时换作了秦淮代课,一身蟹壳青衣袍的京城才子在学室里潇潇而立,整个长学室的学生没一个敢做小动作。

燕宁远少傅性子温吞,脾气极好,平日他讲学时有的学生偶尔闲不住,会大着胆在课上偷一时半刻的懒,或是假意听讲实则神游,或是在少傅背过身时交头接耳,再或是在这春困闹人的时节里竖起书遮掩着打个小盹,小日子很滋润。

秦淮代课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或多或少都对这位圣上亲赞“惊才绝艳”的名士有些仰慕,在秦淮代课时睁大了眼竖尖了耳,恨不得连他每一句话中的停顿都记住。

愁的便是习惯在课上做点小动作的那些了,做小动作这种事,燕少傅即便发现了也只会温声提醒一句集中精神,既不指名道姓,也不含攻击性。

秦淮敏锐得要命,就算是望着先生悄悄神游这种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小动作,他都能从学生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准确判断出对方是真在听讲还是神游天外。

他倒也不会出言为难人,只是很少有学生能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镇定自若,常常是秦淮往做小动作的学生脸上扫一眼,立马就叫那学生脊背发凉,连忙专注听讲不敢再动。

不论欢喜的忧愁的,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们都有点畏惧着秦淮,尤其是对秦淮极端过敏的齐琅。

不过齐琅从打架被罚那日起至今不见人影,罚抄还是曲赫替他交给太傅的,蓉亲王本人此番深省自身,觉得自己实在不像话,主动向皇帝提出闭门自省一月。

闭门自省的说法是听人说的,秦洵猜他八成是当日挨了齐璟一记重拳,没这么快养好,怕给人瞧去丢脸面,毕竟伤在脸上可不是衣裳能遮的。

他们打架这事皇帝不是不知道,之前还在抄书的三日里皇帝差人来过景阳殿一次,召齐璟跟秦洵去宣室殿。

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打打闹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惊动皇帝出手安抚,皇帝只是觉得有意思,叫他们过去问问情况。

齐璟面不改色,取了支做工精良的新毫让清砚用锦盒装了,带到宣室殿,说是当日皇弟不殆出言不逊确实有错,但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不够宽仁,冲动之下动了手,这两日愧疚难当,想到不殆近日在抄书,便送支笔给他赔礼,怕他还在生皇兄的气,劳烦皇帝老爹转交。

前脚齐璟和秦洵刚走,后脚齐琅也被召去了宣室殿,他没脸说是挨了他哥的揍,顶着被打肿半边的脸跟皇帝胡扯说是自己不当心摔的,皇帝也没不给面子地直言拆穿,只慢条斯理地将三儿子托自己代赠的毛笔锦盒往四儿子面前一推,夸齐琅真是长大懂事了,不再受点委屈就急吼吼地来找父皇告状,齐琅一愣,反应过来后气得差点把那锦盒捏出个洞来。

估计等到四月齐璟带着秦洵离京下江南,他二人都不会再见到“闭门自省”的齐琅。

一学室的学生或多或少都畏惧着代课的子长先生,但总有人是不怕死的,也总有人愿意宠着不怕死的那个,典例就是子长先生的亲弟弟秦微之,和他亲弟弟的好夫君齐归城。

齐璟的桌案在靠窗那一列,他脊背挺直,微垂着头在书册上记写,探窗而入的明朗春阳被雪白的衣裳泛泛晕开,将他整个人笼上一层柔光,在秦洵眼中恰似天光渡下凡来的谪仙人,清逸出尘,若是忽略春风微拂下的碎发飘动,以及他书写时手里在灵活动作着,活脱脱就是一尊玉雕人像。

他垂头翻阅着桌上的书物,额发随之顺垂下来,秦洵与他隔着一条走道并排邻桌,从秦洵的角度看去,齐璟额发拂动间泉潭般的墨眸时遮时现,秦洵盯紧了他,生怕错过他额发被风吹开露出眼眸的瞬间,连秦淮目光扫过来好几次都毫无察觉。

一团纸抛至齐璟案上,恰在他打算落笔处,齐璟动作一顿,心想在秦子长讲学时这么胆肥的也不会有旁人了,他右手保持执笔将落的姿势没动,左手轻轻拨弄几下将纸团展开,见纸上潦草四字,果是邻桌那人的字迹。

【你真好看】

齐璟一睨,不出意料望进少年眉眼弯弯的笑里。

一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落笔回了几字,扔回邻桌。

秦洵迫不及待展开,一看就乐了。

【你也好看】

秦洵一高兴就愈发肆无忌惮,齐璟舍不得不理他,豁出去陪他扔纸团,实际上扔纸团说的话大半是没什么营养的废话,但二人偏就一来一往不亦乐乎。

秦洵【你特别好看】

齐璟【你也是】

秦洵【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齐璟【没这么夸张】

秦洵【我就这样看你一堂课】

齐璟【认真听学】

秦洵【我眼睛看你耳朵听着就行了】

齐璟【别闹】

秦洵【下课让我亲一口吧】

齐璟【好】

秦洵【那我现在就高兴得听不进去了】

齐璟【子长在看我们了】

秦洵看到齐璟扔过来的这句话,没急着回,下意识抬起头想找秦淮的身影,却在此时恰好身侧一暗,窗口探入的明亮光线被过道上从后往前来的高大人影遮挡住了。

秦洵一抬头,对上的就是长兄黑成锅底的脸。

从不出言为难学生的子长先生第一次为课堂纪律问题开了尊口,身为季太傅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秦淮尽得季太傅惩处学生的真传,同罪同罚地让秦洵和齐璟将今日讲学的内容抄一遍,明日上交。

秦洵讨好地把自己和齐璟写满了肉麻话的纸团递上去:“先生要没收吗?”

秦淮磨着牙笑:“不必,先生没有偷看学生悄悄话的喜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满纸酸掉人牙的肉麻情话,他才不要看这种东西。

这堂下课,一上午的教习就结束了,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学室去食堂,齐璟收整好自己桌案,又任劳任怨来替秦洵收整桌案,秦洵后仰身子伸了个大懒腰:“总算下学了,我都快无趣死了。”

身后近处一道冷淡声音:“我讲学很无趣?”

秦洵还没放下的两条胳膊一僵,迅速改口:“没有,绝对没有,能在秦大才子跟前听学,简直是光宗耀祖的大荣幸!”

秦淮:“……我怎么听着觉得你在占我便宜呢?”

去他的光宗耀祖,说来说去不就是自家人在关起门算账。

齐璟给秦洵将收成一叠的书册放置案角,诚恳地朝秦淮揖了揖礼:“今日多有不敬,子长先生见谅。”

秦淮没好气:“他闹,你也陪他闹?他要上房揭瓦你是不是还给他递梯子?”

秦洵:“不用他递梯子,我都这么大了,自己爬得上去。”

“滚!”秦淮冲他瞪了一眼,转回来面对齐璟,“好好管管他,懂不懂什么叫溺爱?你看看你家这不省心的孩子,都能当问题少年的典范被编进书册警醒世人了。”

齐璟想笑,又觉得本就因错挨训,这时候再笑一下实在大为失礼,毕竟此刻在这间长学室里,他与秦淮的关系并非好友,而为师生,他垂下头,又揖一礼:“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受教。”

秦洵又凑过来:“受教受教。”

秦淮:“……滚!”他揉揉太阳穴,径自往门外去,“我懒得多管你们,燕回八成是管不住你们,总之秦微之你春末考核要是一团糟,齐归城也保不住你。”

不提春季考核还好,一提秦洵就头痛,他跟侄子秦商一样不喜欢念书不喜欢考试,闻言趴上被齐璟收理干净的桌案,对午膳都登时提不起兴趣了。

最后秦洵还是被齐璟“今日食堂有鳜鱼吃”诱惑着连抱带拖出了学室。

鳜鱼鲜嫩少刺,光是浸了料汁清蒸就足够鲜美,是秦洵喜食的鱼种。虽说宫里鱼类一年四季都不缺,但此时春光正盛,恰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好时节。

秦洵和齐璟在食堂靠窗的空八仙桌一落座,就见几个年纪小些的熟人捧碗端盘地蹭过来。

秦洵提着筷,见状挥手驱赶道:“干嘛啊干嘛啊,不能给我和你们归城哥哥留点私人空间?”

他半真半假地在赶,熟人们压根不理睬。

御书馆食堂除了学生们自行端盘取菜,还会有几个穿行桌间的宫人候命,在宫人的协助下几人将碗盘全都挪来二人这一桌,陆续凑过来的熟人太多,食堂里一张小八仙桌挤挤也只坐得下四五人,后来的秦家双胞胎和堂簇,还有个被男子一桌很不客气挤出去的老妈子华问剑,拼坐在相邻另一桌,齐璟和秦洵这张桌子的空余两侧被林燮、秦泓和秦商填了缺,秦泓和秦商年纪最小,挨在桌子一侧倒也不多拥挤。

华问剑已经很久没吃过食堂了,他今年开学前抓紧最后的休假疯玩,乐极生悲把胳膊摔折,不巧还是右手,一开学就吊着绷带过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前几日刚拆绷带,之前吊绷带的日子里他右手用不了,进食不便,都是劳烦御书馆的宫人喂他,他又觉得这么大了要人喂饭太丢脸,死活不肯在食堂被人看见,都是窝在宿房里吃饭。

总算养好了手重新回来热闹的食堂,他也没在意被同伴们挤来跟三个姑娘一桌,乐呵呵地端碗执筷。

齐璟第一筷便夹了鱼肉进秦洵碗里,秦洵送进口中一抿,鲜香满口,他眉眼间漾开笑。

秦洵跟齐璟不一样,齐璟是何时何地都一定会保持得体仪容,举手投足都礼数到位,秦洵不然,就说吃东西,若是私下里只对着齐璟一人,他能嘴里包着食物鼓起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话,渴极了甚至能满不在乎地抱起茶壶对嘴喝,他知道齐璟不嫌弃他,但在外他同样会注重礼数,不会给人挑了错处去。

他把嘴里的鱼肉嚼嚼抿抿咽下肚,才开了口,大加赞赏:“惊为天鱼!”

齐璟失笑:“你这样胡乱改词,被子长听去他又得说你。”

秦洵刚想说“管他干嘛”,邻桌的华问剑就转过头来,双眼放光:“微之哥,听说你今天刚交了季太傅的罚抄,就又被子长先生罚抄了?牛啊我的哥,论挨训挨罚,整个御书馆谁人敌得过你啊!”

正在舀汤入口的秦洵一呛:“……我勉为其难接受你的盲目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