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三月

日子一晃,须臾两载,元晟十三年,又是一年杏花簌落的春,前阵子过了生辰,秦洵十九岁,齐璟满了二十弱冠。

今岁二人生辰没放在一起,因为二十弱冠的齐璟在生辰当日行了冠礼。

这两年,秦洵简直就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一直光明正大地住在皇宫景阳殿,逢年过节回将府一趟,那架势都跟回娘家似的。

皇宫东部只住皇子,本就清静,早在元晟十一年,洛王齐瑄和梁王齐珷督巡各自的封地回京,搬出皇宫居于皇城王府,东部这一片殿宇就剩齐璟、齐琅、齐珩,还有新搬来的小齐瑀,以往仅余的那点热闹劲也逐渐消散殆尽。

好在单单一座景阳殿里,相伴过日子的一对少年爱侣热闹不减。

齐璟冠礼那天,二人早早起了床。秦洵不是个笨脑子,梳头练了两年怎么也练会了,晨间二人都还没梳整好,他自己披着外衫散着发,把齐璟摁坐在铜镜前,熟练地给自己成年之龄的夫君束发戴冠,瞧瞧铜镜里的虚影,再瞧瞧镜前摸得着实体的本尊,秦洵很满意,毫不吝啬赞言:“俊,俊极了,生得这样好,真真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束发戴冠,本就给男子添上一层成熟气息,再加上这个年龄段的生长发育变化明显,脸庞肉眼可见地脱尽稚气,齐璟这般仪容,看上去已然越了“少年人”的范畴,能被称作是“男人”了。

是我的男人,秦洵心下补充。

“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不是你的梦中情人?”齐璟很介意。

“是我的如意郎君啊!”

齐璟顺心了:“等到明年这时候,你及冠,我们再早起些,我也给你这样梳一次头。”

秦洵满口答应,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动手,把自己亲手给齐璟梳的头发重新打散。

没办法,冠礼冠礼,一切得依照礼数来,行冠礼前就束好发戴好冠出门,像什么话。

二人蜜里调油,出门前这样温存温存,满足爱侣之间的小情趣罢了。

陵亲王的冠礼,来自四面八方的庆贺礼物自然少不了,秦洵却没备礼,晚间直接把自个儿打包送了。

他们圆房了。

这次是成婚两年多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圆房”,该做的都做了个尽。

秦洵是早就打定主意打包自己作为齐璟及冠的贺礼,在齐璟这里却是提前了,齐璟的打算里,是想等到秦洵也满二十弱冠再真正圆房,谁知当晚秦洵有心断他绷弦,使劲浑身解数百般勾引,齐璟又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两年间的各种亲热里也算食髓知味,到底没能招架得住。

狐媚的后果就是翌日早上秦洵揉着腰直哼哼,实在没能下得来床,迫不得已让齐璟替自己请了一日学假好好休养。

很快便入了三月暮春。

“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夏为寒变,奉长者少。”——《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

二十弱冠的齐璟在冠礼后就结束了御书馆的学业,只剩秦洵还得继续念书一年,这两年御书馆也少了些熟面孔,秦洵所在的长学室基本都是近弱冠之龄的学生,陆陆续续有人结业离开他已经看惯,有的也不是结业,而是娶妻成家,总归旧的走新的来,长学室的总人数变动无多,秦洵从前也不甚在意,直到齐璟也结业他才猛然发觉,学室里好像有点空落落的了。

但毕竟也是明年就要及冠成年的人,秦洵没了小时候那股子不讲理的脾气,不再非得齐璟陪着才肯念书,拍着胸脯跟齐璟保证,自己一定会乖乖念完最后一年的书。

秦淮知道后深感欣慰,却没容他欣慰几日他就想扇自己耳光,怪自己轻信了秦微之那混账东西的鬼话。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春光无限好,万物精神足,精神太足的秦三公子没处发泄他过盛的劲头,于是他打架了,跟蓉亲王齐不殆。

这阵子礼部清闲,秦淮为了燕宁远频频往御书馆跑,有时看燕宁远辛苦,秦大才子还会亲自上阵给他代一两堂课。

这日春午正和煦,秦淮好说歹说哄着燕宁远放下了讲学教案,答应了先与自己同床共枕小憩一场,解解春困。

说是睡午觉,秦淮朝燕宁远倾身过来时已经暗示意味十足地动起手脚,燕宁远面上一红,好脾气地任他动作,默许了他的意图。

气氛逐渐烘上属于暧昧的热度,秦淮刚把人拐进内室里,正要顺水推舟进行下一步,却有宫人煞风景地匆匆来敲门,道是秦家公子与同窗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此刻所有牵连进去的学生都被季太傅叫走训话,季太傅差人请他们各自的家里人过去,这宫人想着秦家的大公子此刻恰好就在御书馆中,这便赶来通报一声。

秦淮蹙眉:“秦家哪位公子,又与何人冲突?”

他心想可别再是秦微之那混账东西,那混账前几日教子苑的崽子们写情书勾搭女苑学生,已经被季太傅训过一次话了。

许是他压抑某种念想时的语气太过生硬冷然,一门之隔的宫人不禁惶然:“是秦家的公子们和林家长弋公子四位,和曲家公子、韩家公子,还、还有蓉王殿下,两方起了冲突。”

韩家是工部尚书的家门,在御书馆里念书的是工部尚书韩耀德年方九岁的孙子韩盛。

御书馆明面规定是只收从一品以上官爵家门的子弟,但并未严格规定仅限直系亲属,因而不少与朝廷重臣沾亲带故的官家,为了家中孩子能入御书馆与世家子弟同窗,常会弯弯绕绕地托些人情。没人会过分较真在这种事情上,睁只眼闭只眼,这种后门就这么习惯成自然了。

韩家的人情在于,工部韩尚书的姐姐便是右相曲伯庸的二房韩夫人,韩夫人即为当今皇后曲折芳的生母,韩尚书托一托姐姐韩氏,韩氏再托一托女儿皇后,不费力就把孙子韩盛塞进了御书馆。

至于御书馆内的曲家公子,也只有一位,是右相曲伯庸的侄孙曲赫。

曲伯庸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已故大女儿曲佩兰与疯癫三女儿曲采蘅为正室堂夫人嫡出,皇后曲折芳则是韩夫人庶出二女儿。曲伯庸早逝的胞弟夫妻则育有一双儿女,便是曲灵均与其姐曲馨,自小失了双亲长在右相府,曲伯庸自己膝下无子,侄子曲灵均又颇有出仕之才,他便悉心栽培曲灵均,栽培出如今这位曲尚书令。

曲馨与曲灵均姐弟年龄差不小,她成亲时曲灵均还年幼,右相府无曲姓之孙,曲伯庸便令侄女招婿入赘,孩子自然就跟曲家姓,起名曲赫。然天有不测风云,入赘曲家的曲馨夫君,借着曲家的荣光正平步朝堂,却在儿子出生不久,自告奋勇领命去别地审查时意外身陨,曲馨孤儿寡母,差点就抱着儿子随丈夫去了,好在被拦下后冷静冷静,还是决心守着儿子在右相府安生过日子。

曲赫今年十四岁,他跟韩盛,论起亲缘都能唤曲皇后之子的齐琅一声表哥,所以平日在御书馆的闲暇时辰里,曲赫与韩盛都爱围在齐琅身边。

秦淮揉了揉太阳穴。

好啊,秦微之、秦子良、秦商,在御书馆念书的秦家公子一共就这三个,这下竟然抱成一团集体惹祸,加上个没比秦微之省心的林家长弋,再对上同样难缠的曲党子弟,长安几大世家的这么些小混账小纨绔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来报的宫人猜测门里的秦大公子脸色定然不好看,心中忐忑,硬着头皮继续道:“还、还有……”

秦淮压住脾气,对着无辜宫人尽量将态度放得温和:“没事,你继续说。”

“还有好几位别家的小公子,但他们要么只口头帮腔没有动手,要么是后来加入没掺和太多,还有一众围观着没敢插手的公子们,季太傅说是姑且谅他们一回,只将这七位公子带走教导了。”

燕宁远也一直在听,心知秦淮这人脾气算不得好,又恰好是被打断了“好事”,此刻正当躁郁恼火,他便自己去开了房门,体贴地代秦淮回应宫人:“这样吧,我代秦尚书过去太傅那里一趟,毕竟七人当中那两个大些的,微之与不殆,他们是我的学生。”

“不必。”秦淮跟来门口,对那宫人淡淡道,“劳你跑一趟景阳殿,请陵王来御书馆,就说他的人惹祸挨训了,让他去季太傅那里领人。”

宫人连忙应是,行礼离去,走出一段路抹了把额上的汗,心想这礼部尚书秦子长平日温声细语性子极好,偶一回冷下脸来真是吓死个人,家里还在念书的孩子顽劣一些其实也无伤大雅,秦尚书究竟为何心情这么差啊?

但他转念一想,秦家笼统就三位公子在御书馆念书,还三位同时惹出事情来,况且招惹的是蓉王殿下与曲氏子弟,秦尚书会觉得头疼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些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公子哦,真是不给人省心。

宫人叹息着摇摇头,快步离开燕少傅居住的庭院,一路小跑出得御书馆往景阳殿赶去。

而在燕宁远房里,刚将烫手山芋甩给齐璟的秦淮,把温和的少傅先生往门上一抵,一刻也不想耽搁地继续起方才被打断的“好事”。

燕宁远轻轻一推他:“子长。”

“怎么?”秦淮低声问。

“怎么说也是你家里的孩子,归城去了,你让他是帮微之,还是帮他的皇弟不殆?不合适的。”

“怎么不合适。”秦淮轻嗤,“老好人,你以为齐归城像你一样对谁都没脾气?”

他靠得近,轻笑与说话时温热气息拂过来,燕宁远顿时红了耳根。

从相识起秦淮就喜欢叫他“老好人”,刚开始是嘲讽居多,到后来,就只用于调戏他了,每每被秦淮这样一逗,燕宁远不自觉就要红耳根。

“可是……”

“可是个屁。”秦淮“嘭”地关上房门,仗着身形和力量优势强行揽着人往床榻方向带,他已然不耐,眉一锁,话说得粗俗起来,“谁的人谁去领,我的人现在只需要脱了衣裳躺着。”

随手解了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他又补充:“也该让齐归城好好管管他的人了,他才多久不在,秦微之那混账东西,就差往天上捅个窟窿出来。”

秦淮的怨念也不是没理由的,就在几日前,秦洵闲得慌教一群乳臭未干的子苑小崽子写情书勾搭女苑的千金名媛,季太傅皇苑讲学时偶然从一位小公主的书页间,发现一张被撕掉的情书残骸,追查之下,对于近日御书馆内这等风气那叫一个怒急攻心,当即一路追查出罪魁祸首秦洵,叫过去劈头盖脸训斥一通,正好知道秦淮在燕宁远这里,便把秦淮也叫去,训斥他这个做长兄的管教不严。

秦淮无辜受累,又不能跟自己当年的先生顶嘴,只得乖乖挨了一场老太傅的唾沫星子洗脸。

这回秦洵的烂摊子,打死他也不想再掺和了。

此时,秦洵带着秦泓秦商和林燮,齐琅给曲赫韩盛出头,七个年纪不等的学生在季老太傅的屋子里互相排斥地两边分站。

老太傅负手踱步,懒得掀眼皮看他们一眼,只等着他们两方都过来个能说得上话的家里人,再来好好处理书香之地今日发生的恶性斗殴事件。

等了片刻,许是按捺不住,季太傅停下步子,目光往七个里面个头最突兀的那个身上一放,沉着一把老嗓道:“你。”

秦洵:“我?”

季太傅将背在身后的一卷书往桌案上狠狠一摔:“秦微之!你上次教唆同窗在御书馆里行风月传情之事,老夫还没把你训老实?你今日又、你、你……”老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像是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秦洵忙上前两步,打算扶着他:“您老人家消消气……”

“回去站好!”季太傅不买他账,挡了他的手,怒斥。

秦洵灰溜溜地退回原处。

季太傅是位公正老先生,头一转,一视同仁地将另一方打头的齐琅怒斥一通,丝毫不因为他是蓉亲王而心有顾忌。

齐琅再怎么恃宠生骄,也不敢跟这位教导过父皇的“帝师”张牙舞爪,跟秦洵一般无二地灰溜溜挨着老太傅的训斥。

秦洵悄悄摸了把身旁幺弟的头,见秦泓还没擦干净血渍的小脸上惶然不安,他拿目光安慰孩子家不必担心。

今日这事说起来,挑起矛盾的源头并不在秦洵他们这方,秦洵自知后来给家里孩子出头,在应对方式上冲动粗暴了些,但他直到这会儿都没后悔过跟齐琅一方大打出手。

自从齐璟不来御书馆念书,中午就只有秦洵跟秦泓、林燮两个弟弟,加一个小侄子秦商,四人拼一桌吃饭,这两日吃饭时秦泓都说门牙松动,猜想自己应该是快换牙了,还用舌头抵了抵门牙给三哥看看情况,秦洵以大夫的身份叮嘱了他几句注意事项,没将这事太放在心上。

小孩子到了换牙期乳齿脱落多正常,秦泓八岁年纪才刚刚开始换牙已经有点迟了,秦洵记得自己回京那年表弟林燮十一岁,一口牙基本都已换齐。

换牙期秦洵和齐璟小时候都经历过,秦洵比齐璟小一整岁,当年却比齐璟先到换牙期,起先他也没在意,仍旧整日张着缺了颗门牙漏风的小嘴,到哪都扯着齐璟滔滔不绝。

齐璟专注望着他,见他一排白牙上缺了个洞,虽有听闻,但他自己还没开始换牙,也没近距离看过别的孩子换牙都是什么样,齐璟好奇万分,趁着秦洵在说话,出其不意钳住他下颌,捏开他一张小嘴往里看。

秦洵后知后觉,齐璟哥哥这是在看他缺的门牙洞,登时害羞起来,推拒着在齐璟手底下哼哼直闹。他闹腾,齐璟也不减好奇,手上力道依旧没松,还想多观察两眼。

等到秦洵拼命挣开他的手,便背了身子跟他赌气。

齐璟从背后戳戳他:“生气了?”

秦洵不高兴:“你干嘛看我的牙!”

“我又没笑你,就是看看。”

“你还想笑我!”

“不会,我不笑你。”

好说歹说,齐璟把他又哄开心,秦洵委屈巴巴地窝在他怀里,面露忧色:“我是不是缺颗门牙不好看了呀?哥哥我没有牙了你还喜欢我吗?”

齐璟想笑,又怕笑了被他看到他再生气,忙把他脑袋摁进自己怀里,忍笑道:“不会啊,阿洵没有门牙也好看,哥哥也不会因为你没有牙就不喜欢你。”

那之后没多久,齐璟也开始换牙了,他在意得要命,只要脱落的牙齿位置靠前缺洞明显,他在新牙长出来前的日子里都紧闭着嘴很少说话,秦洵跟他说话,他要么简短地“嗯”、“唔”回应,要么别过头背过身才回话,极不情愿给秦洵看到自己缺漏的牙洞。

秦洵可就高兴坏了,齐璟越不让他看,他就越兴奋地要看,他绕着齐璟不停别开方向的身子,非得赖在他正前扒开他的嘴,一边笑得压根收不住,一边还在睁眼说瞎话:“让我看看!哥哥让我看看!我数数你掉了几颗牙,我不笑你,真的!”

齐璟满面通红,最终拗不过他,顺他的意乖乖张口让他数了自己的牙,末了,也用同样的话问他:“哥哥也没有牙了,你还喜欢哥哥吗?”

“喜欢呀!”秦洵不假思索,捧着他的脸认真道,“人老了还会再掉牙呢!哥哥现在掉牙我也喜欢,老了再掉牙我还喜欢!我到老都喜欢齐璟哥哥!”

这张小嘴,简直能甜死人一辈子。

当年的齐璟如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卷二啦!剧情过了两年,又得把开篇那时候排的角色年龄表翻出来对照了,不然怕自己写混(≧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