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杏春(卷一完)

齐璟这个人吧,一般不闹别扭,而一旦闹起别扭,比秦洵难哄多了。

秦洵闹别扭,齐璟给他亲亲抱抱,喂块糖递杯水,再不济若是他到了“我不听我不听”的状态,齐璟任他在床上抱着枕头打几个滚,也就哄好了。

齐璟闹别扭,最难搞的一点就是他不说,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像秦洵哪不高兴就直说出来。

实际上,齐璟是怕说了会惹秦洵不高兴,但他不说,有时秦洵就不知道他是哪儿不高兴,就是这么闹心。

上回昭阳公主齐瑶拎了一盒白贵妃做的小点来景阳殿探望,提了几句和骠骑堂将军闹别扭,向他们二位兄长诉苦,齐璟很清醒地给她指出,说她是有些话不好意思当面跟堂从戟说,每每自己生闷气,偏偏堂从戟并不知她为何不悦,想哄也无从下手,这才起了摩擦,都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人了,往后不若直白些,免去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和赌气。

那会儿秦洵听着听着,总觉得这话里内容很熟悉,齐瑶告辞后,他逼近齐璟的脸问:“你让昭阳跟堂从戟直白些,那你我也是竹马竹马这么多年、都成婚结发的人了,你跟我闹别扭的时候,怎么就跟昭阳一样憋死不直说呢?你们兄妹俩这都什么毛病?”

齐璟神色窘迫:“男儿家,倘若也总计较在琐碎之事上……我不想你觉得我气量狭小。”

秦洵点点头,话说得很自然:“没事啊,我是你男人,我肯定要哄你宠你的嘛。”

他这番话叫齐璟心念一动,齐璟长秦洵一岁,这段爱侣关系里又是更占主导的那一个,把秦洵哄着宠着早成习惯,原来秦洵与自己存着互相宠爱的心思。

不过齐璟藏话的习惯一朝一夕难改,秦洵也不勉强他,反正大多时候他选择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来哄,进房脱衣躺床一气呵成,眼一闭心一横,任君采撷,随齐璟怎么高兴怎么折腾他。

这回他有心把会惹齐璟不高兴的部分瞒过去,却没料着被田书彦坑了一把。

算了,也不能怪人家田书彦,这事说起来还是秦洵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翌日又逢朝日,齐璟选择上完早朝再去御书馆,便在上午第二堂课下了才姗姗来迟,叫醒了正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秦洵,告诉他下堂课燕宁远少傅请假,由刚下朝的礼部尚书秦子长代课,纪律严明,不能再睡了。

而在纪律严明的子长先生课上,邻桌的齐璟破天荒扔了个纸团过来给秦洵。

秦洵乐呵呵打开。

【你昨日还与田书彦说了甚为何他观我如洪水猛兽】

秦洵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略一琢磨便料着了田书彦所想,扶额哭笑不得。

田书彦在长安已有数月,又有心打探京城局势,了解到秦三公子在江南历练时习岐黄之术,并不怀疑秦洵能弄到形形色色的蛊毒带回长安使手段,更不怀疑昨日秦洵状似玩笑那番话,是真在茶楼里给自己下了蛊。

好在秦洵很快表示只是玩笑,田书彦也不认为对方有蒙骗自己的必要,但在秦洵的马车驶离之后,他回嚼着对方玩笑的这番话,骤然又是一惊,越想越不对劲。

这位秦三公子怕不是假借玩笑来回答自己的疑虑吧?难道秦三公子毅然追随陵王齐归城,是被陵王用蛊毒掌控了性命,迫不得已吗?那陵亲王竟如此阴毒?看来绝不能招惹他!

今日早朝,新官上任的田状元郎正好碰见同样来上朝的陵亲王,着一身亲王朝服的翩翩少年郎朝他温和一笑,却笑得田书彦心惊肉跳,心道此人分明外表看上去温润无害,内里竟那般心狠手辣!当真不容小觑,城府恐怖如斯!

城府恐怖如斯的齐璟,将田状元郎眼中惊恐之色看得莫名其妙,压根想不到自己已经被对方丰富的想象力脑补成什么样,能想到的不过是秦洵昨日欺负了人家,才让人家现在看到他们一伙人就诚惶诚恐,毕竟以秦洵那恶劣的性子,颇有这种可能。

罢了罢了,还是给齐璟说说吧,大不了再好好“安慰”他一场。

秦洵把田书彦所想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就忍不住拿这当笑话来取悦自己,他笑眯眯提笔,将原本瞒下的前因后果给齐璟写了,写还不一次性写完,故意跟齐璟一来一回在课上多抛几次纸团,嚣张到代课讲学的秦子长先生气黑了脸,又懒得搭理他俩。

重回御书馆念书的日子不算很难捱,总之只要与齐璟同处,秦洵不会觉得任何事是难捱的。

非要说不顺心,唯一事,也是秦洵幼年在御书馆念书就有的不顺心,就是下学后齐璟会和他暂时分开半个时辰。

学日的申时,整个御书馆的世家子弟们下学,齐姓皇室子弟们需同往单独辟出的“皇苑”,再听一场季老太傅对于皇室子弟的单独讲学,正常来说差不多半个时辰,具体则视讲学内容的多寡而定。

进出皇苑一共有两扇月洞门,大门仅供皇族及讲学的季太傅通行。

皇苑墙内,有一处紧靠院墙栽种几棵高大杏树,另一扇月洞门便开在杏树这里,旁人无论身份高低,如若有事进出皇苑,都从此门进出,大多会是偶尔急事赶来通知季太傅的其他先生、御书馆里伺候的一些宫人,以及探望皇室子弟的母族亲戚或同窗友人。

不过皇苑的讲学通常就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很少有急事急到必须入皇苑打扰,因而这道杏树旁边的月洞门一贯人迹稀少,久而久之也被人以“小门”的称呼,与皇族通行的“大门”区分开来。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御书馆主要是为习读而设,“大门小门”的说法只是软规矩,谁真不当心从大门进出了,也没人会为这点事情苛责。

秦洵知道这里的小门,是他六岁初入御书馆那天齐璟带他来的,倒不是齐璟想让秦洵拘于身份从小门进出,齐璟把他带进皇苑是与自己同行的大门,进皇苑后却把他牵来小门这里,因为小门不像大门是由目不斜视的板正侍卫守门,小门只有个小太监兢兢业业记录着进出名册,正好可以在齐璟听学的时辰里,照顾照顾等候的秦洵。

墙边杏树,树下小屋,小屋子便是小太监歇息的地方,秦洵六岁刚来时,这里原先的太监在此当了不少年头的差,已经调去宫里别处,刚好新换了个十二三岁的稚嫩小太监,叫吉庆,名字和人都挺讨喜,受三皇子所托照顾每日在此等候的秦三公子,简直将这当成了一件大差事,小公子若是不想闷在屋里,吉庆便会搬一把椅子给他坐在杏树下,日头太烈或雨雪天气,他则将秦三公子请进自己的小屋里,备些小食或玩具给小孩子打发时间。

重入御书馆已有好些时日,但前阵子齐璟与秦洵一同上下学,最近才正常入皇苑听季太傅讲学,秦洵循着记忆找到小门这里,记忆里的杏树、小屋子、太监吉庆都还在原处。

秦洵离京那年吉庆已经十六七岁,如今又过六年,吉庆已二十出头,再也不是初见时稚气未脱的小太监了,竟是还能从模样上辨认出秦洵,笑着同他道了句别来无恙,正要像过去那样搬椅子给他坐去杏树下,秦洵摆摆手,指着院墙笑道:“现在长大了能爬高,我往墙头上坐着就好。”

二月下旬,日渐长夜愈短,这时辰里夕阳还未落下山头,燃了天边大片绵延的云,镀了人一身的霞色,秦洵跃上院墙,背靠横出墙头的杏树枝杈,抱臂而坐,一腿平放墙上,一腿屈膝支起,微微眯起眼,望向天边已敛了刺目光芒的夕阳。

这时节里杏花还是繁盛的,含苞为红,开放后色泽趋浅,花落时则褪为纯白色,满树杏花并非同时开落,故而红白两色皆存,入目缤纷,墙头靠坐个美貌少年郎,红白绣桃的春衫,恰是相得益彰的好景致。

秦洵坐下没多久,半仰的脸上一痒,落了春风拂下的杏花白瓣,他忽而想起什么,跳下墙进了小屋子,问太监吉庆要了样东西出来,再度跃上墙头用方才的姿势坐好,不同的是手里多了本册子。

这册子本来就是秦洵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被吉庆用心地保存在小屋抽屉里,此时被秦洵重新拿回手上,瞧着除了有些陈旧泛黄,倒无甚破损起霉,秦洵翻了几页便笑出来。

过去若是在春日里,他等候齐璟觉得无趣了,就喜欢坐在杏树下,数着不时被风拂下的杏花恰好落到自己身上的瓣数,从杏花瓣数的增减来判断今日较之昨日,等候齐璟的时辰是长了还是短了,齐璟下学出来后,他便借此一路扯着齐璟的衣袖念念叨叨。

刚开始齐璟颇有无奈,还耐心给他解释:“你这样算时辰是不对的,每日被吹落的杏花瓣数本就不同,还得落在你身上才算数,若是你数重了数岔了,或者哪一瓣杏花落进你衣缝里你没发现,不就数不准了?况且,就算给同样时辰,从树上落下的杏花瓣数本就不一定相同,你参照着这个,哪里能作数。”

后来齐璟发现秦洵压根不管作不作数,就是想寻个借口撒娇罢了,也就纵容他这样玩。

没多久,秦洵懒得靠脑子记住每日的杏花瓣数,干脆跟吉庆要了本空白册子,本是吉庆备存来记录外人进出小门的名单。

那之后每次见着下学的齐璟,秦洵都要拉着他进小屋,取过吉庆的笔墨,在册子上记录当日的杏花瓣数,顺道就开始了那日下学的碎碎念。

秦洵还记得这册子当年被自己取名“杏花册”。

那时秦洵字写得大,一页纸就记了一日的内容,二月开三月落的杏花,也就只够他如此玩乐一个月,一本册子刚好记录一春。

秦洵六岁春时过完生辰入御书馆,那一年就记起了杏花册,一直到十岁秋末离京,一共记录了五本,方才进去跟吉庆要,他都没抱还被存着的希望,却见吉庆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将五本杏花册全数从抽屉捧出,说是自他离京后,每年春季杏花繁盛时,三殿下都要过来翻看这些杏花册,搬了那把秦洵坐过的椅子,坐在杏花树下秦洵等候过的位置,将这五本杏花册依次翻阅。

明明是小童稚气的行为、稚嫩的笔迹,齐璟却专注似翻阅奏章公文,却又比理政时多了层温柔神色,次次都要将已然阅过数遍的内容逐字逐句看入眼中,不厌其烦,似是看不够。

他动作轻柔细心,数不清多少次地翻阅下来,册子竟都磨损无多。

秦洵不想捧着一叠册子在手,只取了最后一本元晟四年的春日里他记下的杏花册,那年他十岁,齐璟十一岁。

秦洵平日对待自己儿时玩闹留下的东西都不甚在意,但东西跟齐璟有关,自然就变得重要了,再想着吉庆提起齐璟翻阅这些杏花册时如何爱惜,他便也不自觉动作轻柔起来,边翻边从记忆中努力搜寻对应日期里的琐事。

大半都记不清了,杏花册并非是他详写的日记,内容其实很简单,每页都是一句相似的句子,不同在于日期和杏花瓣数。

封面被他笼统记了“元晟四年”的年份,里头的日期便只记了月日,秦洵能从千篇一律的内容里想起的旧事不过二三,好比说其中一页:【二月十八杏繁落吾身者三十有五】

纸页剩余的空白处大大地添写了“生气”两个字,秦洵一看便记起,那日是齐璟难得一次从皇苑下学很晚,晚到夕阳都隐下山头,暮色初起,齐璟耐着性子给秦洵解释季太傅今日要求当堂作一篇书论上交,他已经是最快写完出来的那个,等急了的秦洵还是很委屈地将“生气”二字记上了册子,而后对齐璟道:“你今晚不准跟我一起睡觉!”

齐璟好脾气地揉他头发,顺他的毛:“换别的好不好?我怕你自己一个人会睡不着。”

还有一页:【三月初一杏犹存落吾身者有七】

这页的空白处也添了字,却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开心”二字,写完似乎觉得不够,又在这两个大字上面添了个“特别”,却因为两个大字已占据了太多纸页空间,“特别”二字写得明显小了几圈,险险挤在“开”字的上面。

秦洵想起那日是齐璟下学异常的早,秦洵与他还没分开多久就再见着了他,欢欣雀跃,记完当日的杏花册还赏罚分明道:“奖励齐璟哥哥可以亲我一口!”

齐璟忍俊:“这是在奖励我还是奖励你自己?”

一本杏花册很快翻完,秦洵眉梢眼角都漾出了笑意,却在翻过当年最后一日“落吾身者十九”的纸页,看到本该空白的下一页上多出两个字时,笑意一凝,眸中露出诧异来。

“不止。”

笔迹再熟悉不过,却不是秦洵自己的字,是齐璟落的笔。

秦洵愣怔半天,回神时心里骤然一疼,细小而尖锐,似没入银针。

他不在长安的几载春日里,齐璟多少次坐在杏树下翻阅他留下的杏花册,同时也在学他数着落在身上的杏花瓣?

当年他数到十几就开始心急,数到几十就犯了脾气,但这些年齐璟数的,远远不止。

而无论齐璟数了多少,从初春数到暮春,再到入夏,杏花落了个干净,都不可能等到远在江南的秦洵。

脚步声渐近,秦洵合上手中的杏花册,把让他心疼的两个字重新封回了纸页间的旧时岁月,手往上一抬,向着脚步靠近过来的方向压低一枝含苞待放的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这一枝红杏朝君出墙。”

走近的白衣郎温容含笑,修眉一挑,声比碎玉:“胆量愈长?”

秦洵笑起来:“哪能,这不是墙里是你,墙外也是你,我贪心不过,就只能爬上墙头坐着了。”

墙头不高,齐璟朝上托出手掌,正好是秦洵伸臂下去就能够着的距离:“下来吧,墙里是我,墙外也是我,但我此刻分身乏术,红杏若是没坐稳跌去了墙外,可就要摔疼了。”

秦洵探手过去,将他伸来的这只手松松握在掌中,却没急着跳下墙。

今日皇苑下学早,此刻夕阳仍留恋天际,秦洵定定注视齐璟仰起的脸被镀上暖色的霞光,问得认真:“齐璟,我不在长安的这几年,你到底有多想我?”

齐璟微怔:“挺想念的。”

“挺想念到底是多想念?”

“问这个做什么?”

秦洵扬了扬另一手的杏花册:“我看见了。”

齐璟莞尔,这下承认了:“嗯,我很想念你。”

“只是很想念?很?”秦洵还是不满意,从墙上跳下来落入他怀,指尖点在他心口处,“我怎么听到这里在说,你想死我了,想我想得要命。”

齐璟揽住他,将他手上杏花册取过来掠了眼封面年份,纵容道:“嗯,都对。”

“我说的都对?”

“嗯。”

“说什么都对?”

“嗯。”

“那我就再跟你说。”秦洵圈住他颈,下巴搁在他一肩,附上耳畔,“我也想死你了,想你想得要命。”

言罢他轻笑出声。

春日宜人,少年人笑时呼出的气息带着体温,裹在温煦春风里更突兀了特别的热度,鲜明地拂在颈项间,齐璟收紧了揽在他腰间的臂。

风过枝头,杏花簌簌而落,秦洵又轻声开口:“还有,你记着,以后要是你去哪我没有跟着你,那我肯定是在家里等你,你就一定要回来,我去哪你没有跟着我,你也要在家里等我,我也一定会回来。”

齐璟低声:“嗯,我记着了。”

秦洵松了胳膊退离身子,看看近在咫尺的齐璟,又抬头望望满枝春杏,笑道:“以后不记杏花册了,在这等你就好,你安心听学,出来得是早是迟我都不闹你了,我就在这等着,多久我都等!”

齐璟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嗓音压得低,便比平日的清润感多了几分沉磁:“闹也没事。”

“真的?”

“真的。”

“那我就闹了。”秦洵额头蹭了蹭他的,有恃无恐地改口,“我在这等着闹你,你听学的时候,可别分心。”

“好。”齐璟轻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卷一谁家年少足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岁月静好的卷一就在这章止啦,风流年少们总是要长大的。

下章进入卷二,是两年后了,但起始也是春季,如果不注意的话可能会跟卷一末尾的时间点接上,所以先提醒一下读者小天使们,感谢大家读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