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新春

堵在厨房门口的家仆将近十个,秦洵目光一扫,估摸出大约是三队巡夜家仆。

镇国公府虽然只有祖父一个主子,规矩却丝毫没少,夜深人静时轮值巡夜的家仆至少三人一队,分散于偌大府邸的不同庭院,照这模样看,恐怕是厨房附近的一队家仆早就察觉到他们的动静,许是担心人少不好应付,先悄悄去唤了另两队巡夜家仆一同过来。

秦洵若无其事地理理衣裳:“饿了,来找点吃的,大惊小怪什么。”无视家仆们一脸茫然,他指指地上摔碎的糖罐瓷片,“你们厨房里这糖罐是个什么毛病,有谁知道吗?”

家仆里其中一个先反应了过来,忙答他:“啊呀,这个糖罐啊,奴才今晚吃饭时碰巧听厨子说了,今日不当心把糖罐给磕了,裂了不小的缝,但天色不早,又还没碎开,就姑且放着,打算等明日做饭时再从库房换新的来用。”说完又蓦地紧张,“可是伤了二位公子?”

“没事,就是问问。”就是以为祖父这里用个糖罐也异于常人,还能掉块的。

再交谈问答几句,几个巡夜家仆才大致弄清眼下状况,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劝二位小主子:“公子们想要吃东西,叫奴才们弄就好了,哪能劳公子亲自动手,这可使不得。”

主子娇贵不吃剩饭菜,家仆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今日他们晚饭后饭篮里还余了米饭,是打算天蒙蒙亮起床后煮成粥给家仆们当早饭吃的,领头的家仆问若是三公子不嫌弃,他可以切点菜做成炒饭姑且给三公子垫垫腹,虽然厨子不在,做人家仆的哪能连炒个饭都不会。

秦洵当然是不嫌弃,过了六年的民间日子,他早已习惯在该娇矜的时候娇矜,该放架子的时候也放得下,这种饥肠辘辘的状况下,有一口能吃的食物他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话秦洵才想起锅里煮得不成样的红薯汤,家仆中留下两个在此伺候小主子的夜宵,其余的又回去巡夜。

前脚家仆们散去,后脚颀长身影晃进了厨房,油灯的光亮把来人影子投映在墙。

“病好了你又来劲是吧?大半夜跑出来,又折腾什么?”秦淮目光一垂看见秦申,“你也陪着他闹腾?”

秦申一脸“丢不起人”的表情,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往暗处缩了缩。

秦洵脸皮厚,仍是笑眯眯的:“我就看你房里还亮着灯,果然没睡,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跑出来了。”

秦淮走近,两个忙碌的家仆停手朝他揖礼,秦淮一瞥家仆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锅,先时秦洵跟秦申两人煮红薯汤水放得不多,后来放了好几勺盐,糖罐里剩余的白糖又被倾倒下去,没能完全溶解水中,没溶解的糖泥很快被热锅烧焦结底,混合着煮得太久的软烂红薯,在灯光不甚明亮的厨房里,形态可疑,气味也飘出几分怪异。

秦淮很不客气:“秦微之你大半夜来煮屎吗?”

两个家仆收拾的动作一顿:“……”

缩在暗处的秦申:“……”

唯秦洵有胆子跟秦氏长公子插科打诨:“秦大才子,好歹你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怎么能粗俗地说出‘屎’这种字眼?”

秦淮眼皮一掀:“你们谁吐了?”

秦洵:“……”算了,这样说也没好到哪去。

秦淮又没忍住朝家仆清理出的可疑物瞥一眼:“多刷几遍锅,不然想到煮过这玩意的锅再煮东西给我吃,我接受不了。”

家仆连忙应是。

秦洵不满:“这玩意怎么了,不就是一锅又咸又甜还烧糊了的红薯吗?你还真以为我大半夜吃饱了撑的,跑过来煮屎呢?”

两个忙碌的家仆不敢说话,但垂下的脸上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他们清理这锅惨不忍睹的红薯汤时本没想太多,结果被两个主子你一言我一语这么一说,难免恶心起来。

秦淮冷哼:“想你也没这么无聊。”

“就是,这不是厨艺不精嘛,原本我还想煮一锅夜宵分你吃的,这下只得劳他们二人大半夜费事了。”

秦淮纳罕:“你自己厨艺自己心里没点数,好意思叫我吃?”

秦洵挠额:“就是自己不怎么敢吃,才想先给你吃,试个毒。”

混账东西肆无忌惮地贫嘴,算准了自己这位“谦恭友爱”的长兄不会在旁人面前拧他耳朵教训他,秦淮磨磨牙根,吩咐家仆待会儿把食物端去房里,一手摁着秦洵的肩膀,另一手摁着秦申的后脑,把两个大半夜不省心的弟弟带出了厨房。

寒冬的深夜,屋外凉气逼人,人说话时都直呼白气,秦洵搓搓手,将身上白狐裘裹紧,脸埋进狐裘柔软温暖的白毛中使劲嗅了嗅。

狐裘这种衣物不能放水中泡洗,容易变形而不再保暖,所以一般多在穿前脱后轻轻掸刷掉灰尘,隔一阵子用湿手巾擦拭一遍,再用细齿梳梳理整齐,放在通风透光处晾晒干净。

这身白狐裘秦洵从宫里穿回来后只像那样湿擦晾晒过一次,之前在景阳殿日日熏香沾染上的清淡橘皮气味还残留其上,埋进去深吸一口盈满鼻腔,秦洵突然就思念起齐璟来。

他问:“齐璟是什么时候回宫的?”

“你睡着不久,估计他回到宫里天已经黑透了。”秦淮凉凉道,“人才走了几个时辰,这么黏乎?”

“几个时辰够久了,我巴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他,没办法,还是要懂分寸的。”

秦淮心想你懂个屁。

秦洵自顾自乐呵:“反正他说过几日就来接我。”他推开自己房门,将长兄和义弟都放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暖意往口鼻一灌,他掩鼻小小打了个喷嚏,“还是房里暖和,外头真是冷死个人。”

秦淮皱着眉看他:“还知道冷,我看你是不长记性,白日着凉发热,睡一觉起来才堪堪退烧,这就又在大半夜出去吹冷风,是不想好了?”

秦洵揉揉刚打过喷嚏的鼻子,嘀咕:“我饿……”

“不知道叫人?再不济不知道来找我?我又不是已经睡下了。”

秦洵乖乖挨训,猜得着在自己出门时,还没睡下的长兄估计以为自己是起夜,看自己久不回房这才出门来寻。

秦淮说完话要走,秦洵留他:“不一起吃点夜宵?”

“没这习惯。”秦淮说着又回头,“他们送饭过来你俩记得再要两碗姜汤喝,自觉点,别总让我盯着。”

秦洵笑起来:“秦子长,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吧,简直就是常言道‘长兄如父’的典范。”

“过奖。”秦淮一声冷笑,“常言又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你既然这样说了,以后要是再给我惹事,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秦洵讪讪收言,再不跟长兄耍贫嘴,任他回房歇息去了。

“大公子很疼你。”秦淮走后,秦申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桌上多了壶热茶,想来是他们在厨房的动静被发现后,有眼力见的家仆及时添来的,秦洵给自己和秦申各倒了一杯茶,“我也很疼他啊,你不觉得吗?”

你疼他是真的,你很能气他也是真的。秦申垂眸喝茶,并不搭腔。

秦洵又笑了:“不过能让秦子长疼,我其实挺高兴的,他那个人一般不怎么将旁人放在心上,会心疼的人更不多,我这个做弟弟的,被他一手带大,有幸占了他看重的一席之地,我是高兴的。这是真心话。”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直到送饭家仆的敲门声响起。

这顿夜宵其实很简单,家仆原本说给他们做炒饭,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端过来的夜宵是在热好的白米饭上铺了刚蒸熟的切片腌咸肉,还把秦申那会儿随手丢一边的青菜给剥了外层叶子,取了最靠近菜心的嫩叶用开水焯过,放在咸肉盘里一同蒸熟,蒸熟的切片咸肉以及被肉汁浸入味的青菜嫩叶一起铺入米饭碗里,咸鲜的肉汁拌着米饭吃也足够美味,秦洵和秦申一人一碗。

虽然万般不情愿喝姜汤,但在秦申小少年的严肃盯管下,秦洵也没好意思把长兄回房前的叮嘱抛之脑后,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碗姜汤下肚,等到消消食躺到床上歇息,已过子时。

觉睡得太足,秦洵难得在翌日晨光熹微的大清早就醒来,却懒于面对冬日清晨的寒气,一直在床上赖到辰时才起,父母都已在大年初二的日子里去定国公府拜年,秦洵洗漱穿戴好,一头末梢微卷的墨发松松一束,刚踏出房门就被弟妹们和小侄子围住,纷纷询问他生病是否痊愈。

秦洵笑着叫他们不必担心,顺手把年纪最小的小侄子抱上手来掂了掂:“过年才几天啊,怎么感觉你分量重了不少,是不是背着三叔偷吃好吃的了?”

秦商拼命摇头:“没有没有!不重不重!”

秦洵故意坠下胳膊,做出不堪重负的姿态:“真的重了,商儿再长肉三叔就抱不动了。”

秦商死死箍住他脖子,涨红着小脸只知道一个劲摇头说:“不重不重!”

秦洵大笑着把小侄子往上耸了耸抱稳:“好好好,不重不重,逗你玩呢,你三叔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除夕那日的积雪已融,雪后晴好,天朗气清,到了正月初四,众人从老家主这里打道回府,还了镇国公秦傲的清静。

秦洵回到住处洵园,踏进外厅边解外袍边问木樨:“桂花儿,我不在家没人欺负你吧?”

木樨对他没正形时唤的这声昵称已不抱纠正的希望,摇摇头示意没受欺负。

秦洵将脱下的外袍递给她:“有人欺负你也别来跟我说,不帮你说理。”

木樨一愣,点点头,接过他的外袍打算去一边挂好。

奴才之间明里暗里欺负老实的新来的再正常不过,主子确实没义务替奴才出头。

木樨这样想着,就见她主子没个坐相地往椅子里一窝,二郎腿一翘,屈指敲着桌面又道:“还手啊!打他啊!说理还能说出个花来?咱们行事就是以牙还牙,被欺负就是要欺负回去才够劲,打不过再来喊我,打出毛病算我的,我就不信还有人敢跟我横。”

木樨:“……”

秦洵不满:“你听进去没有?”

木樨:“听、听进去了。”

这个过完年刚步入十七岁的少年主子,他身上有着这个年纪、这个家世特有的意气风发和轻狂放肆,锐气盛得刺人,又被他身边人好生呵护着舍不得挫磨。

身为被他认可且护短的自己人,会觉得他温暖又重情,但若是被他漠视的生疏之人,甚至是站在他对立面的敌手,兴许就会觉得他很可恶了。

“公子过几日还进宫去吗?”木樨问。

“进。”秦洵有模有样地学齐璟的动作,单手转转空茶杯,笑起来,“过几日齐璟来接,我们就再进宫去,你继续跟清砚姐姐学点东西,她要是忙,你就找小宫女一处玩去,不必太拘谨了。”

然而没等过几日齐璟来接,翌日正月初五,秦洵就被家里扫地出门。

起因是这样的,父子二人都还记着,几月前秦镇海出征西境前约定好的“请喝酒”一事,从镇国公府回家后暂且无事,林初正月初二回娘家后也还没回来,秦镇海瞧着初五这日没人来踏将府的门槛,得了个清闲,这便搬出酒窖里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邀了三个年长能沾酒的儿子一起,父子四人难得坐一桌小酌几杯,上至朝堂之上,下及男人之间,好好叙了一场。

坏就坏在秦镇海跟秦洵这父子俩酒量一个赛一个的差,脾气也一个赛一个的犟,酒劲上头,话不投机,父子俩大着舌头吵起来了。

秦淮架着秦洵,秦潇架着父亲,好说歹说把两人拉开了距离,两人依旧互不相让地伸脖子对吵,吵到最后话题已经不知道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连最初因为什么吵起来都忘了。

秦镇海把秦洵小时候一被他抱就尿他一身的糗事拣出来,非说秦洵小小年纪就有跟父亲对着干的坏毛病,秦洵顶撞说因为自己聪明伶俐,从小就知道父亲对自己有意见,所以才这样无声抗议。

秦镇海气结:“小王八羔子!”

秦潇:“父亲……父亲别气了!”

秦洵顶嘴:“别骂,以前骂我小兔崽子,现在骂我王八羔子,也不想想你这个老子成什么了。”

秦淮:“祖宗你可闭嘴吧!”

一场酒疯以秦淮在一众噤若寒蝉的家仆围观下把秦洵拖出将府大门告终,颠颠跑来的秦商满脸担忧:“三叔怎么啦,我听到爷爷在骂你。”

秦洵倚在长兄身上撑稳身子,嘟哝道:“你爷爷是个老王八……”

秦淮把他嘴一捂:“你能不能别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秦商听清了,认真摇头:“爷爷是长辈,要尊敬长辈,三叔不可以骂爷爷。”

秦洵带着醺醺然的酒意笑起来,扒下长兄的手,点着秦商对长兄道:“你看,乖乖巧巧的小可爱啊,我小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

秦淮漠然:“你从小就是小王八羔子。”

秦洵瞪大眼:“你怎么骂秦镇海呢!”

“行了,快滚!”秦淮懒得跟他啰嗦,眼见方才吩咐的车夫已经驾车停来了府门,他把秦洵往车里一塞,示意闻讯赶来的木樨也上车陪同,不耐烦道,“祖宗,大爷,去宫里找齐归城罩着你吧,不想缺胳膊断腿最近都别回家来了。”

这边送走不省心的弟弟,那边府门新停了辆马车,温文尔雅的少傅先生从车上下来,见秦淮人在门口时一愣:“原打算下了车差人进去通报一声的,怎么站在门口?还有商儿,”燕宁远蹲下身牵了牵秦商小手,和善道,“新年好呀。”

秦商乖巧:“燕少傅新年好。”

秦淮理了理方才一通闹腾时蹭乱的衣裳:“没什么,我家祖宗喝多了在家里撒酒疯,刚把他扫地出门。”

燕宁远已然熟知能叫秦淮用这副语气提起的是何许人也,他站起身,顺势牵住秦商的小手与秦淮并肩往府里去,笑道:“可是送去陵王殿下那处了?”

“不送去还不得上房揭瓦,再等到父亲和他都酒醒了,气头上,少不得被父亲剥一层皮。”秦淮回头一掠燕家侍从手上拎的拜年年礼,颇有无奈之色,“原以为今日无人登门的,父亲也喝多了,怕是此刻招待不得你,我代他吧。”

“无需见外,本就是我来得迟了,家中上午来了些客人,一时走不开,方才送完客,我便往你这里来了。”

“年时家中都忙,你若是走不开身,不来也不妨事,总归……”秦淮垂眸一瞥被燕宁远牵着走路的秦商,斟酌词句,尽量在孩子面前说得不那么露骨,“总归你我往来良多,不必非得赶在特定时候见面,何须在意这些虚礼呢。”

迎面碰上刚把喝醉的父亲送回房安顿好的秦潇,燕宁远把秦商的小手交去了秦潇手中,侍从随秦潇一道去放置带来的年礼,只余下他和秦淮二人,他看向秦淮:“待会儿陪你去看看伯母?”

秦淮一怔,继而淡淡笑起:“好。”

原来怎么也要赶在今日初五抽空拜访将府,是想陪自己去祭奠母亲。

秦淮本是怕忙碌不得闲,才在除夕夜提前祭奠了已故母亲,不想燕宁远竟还记着要在他母亲的忌日里陪他同去。

顺着檐廊走至拐角处,秦淮一揽少傅的肩膀,迅速而轻柔地往他鬓角上落了一吻,少傅白皙的两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羞赧红晕,却又得在过了拐角迎面而来的婢女面前强作无事。

待到婢女从身边经过,燕宁远才轻声羞道:“子长。”

秦淮轻笑:“燕回,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简直好得要命了。”

燕宁远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我自认待人不算差,可哪有好得要命这样夸张,你太抬举我了。”

“不抬举。”秦淮仰头望去今日晴好日光的来源,被光亮刺得眯起眼,悠悠叹道,“你是要了我的命啊。”

自从本来孑然一身的十丈软红被老好人柔软却坚持地掺和进来,秦淮觉得,这辈子也就只容得下他一人来掺和了。

至少从今往后,这世上除了自己,还会有另一个人万分郑重地记挂着母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