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璟哄秦洵时叫他一觉睡到明早日上三竿,但许是一整天觉睡得太足,秦洵深夜时竟悠悠转醒,一醒就再睡不着,白日没吃多少东西的肚子很应景地抗议了两声。
秦洵睁眼在床上又躺了半晌,借着房里火盆提供的光亮,半摸索着将火折子取来手上,点燃了床头小案的油灯。
借着油灯的光亮,他起身穿好衣裳。
晚间齐璟来探病的时候秦洵就已经退了烧,这会儿起身只余轻微的头重脚轻,是睡久了的后遗症,并非病感,他清醒得不行又闲得没事,便去将房里那座落地灯盏上上下下点了个遍,盈了满屋的暖黄烛光。
火盆里燃得正旺,不时发出柴炭燃烧的哔剥声,应是家仆在晚间他睡着时又来添过一次火,生怕再把已经病了的小祖宗照顾不周。
从床头案上摸了两块齐璟给的麦芽糖揣在袖中,秦洵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抬头望望夜空,没能从夜空的模样辨出此刻时辰,只估摸着已入深夜,对面姑娘家住的两间房都熄了灯火,应是睡下了。
他又左右张望,发现除了自己这间房,就只有长兄秦淮的房间还亮着灯烛,只不知到底是人没睡,还是像昨夜那样夜出未归。
外头一地积雪已现融散之态,原本连成大片的素白经历了一整日的晴朗天气,断成一小堆一小堆不规则的雪块,裸露出的地面好似还余着雪融后的湿润水气。
秦洵回身合上了门,打算摸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给他留下点饭食充饥,这边的檐廊与景阳殿他和齐璟常待的那处檐廊不同,这里是有栏杆遮挡住的,栏杆高度及秦洵的腰,只在这一排房间的最末也就是秦泓的房门口,留了缺口铺下几级台阶,供人进出檐廊走动。
要是依秦洵平日的性子,他直接就手一撑从栏杆翻过去了,不过此刻深夜,他打定主意不惊动旁人,放轻脚步顺檐廊往台阶处走去。
没走几步,刚到自己和秦泓之间的秦申房门口,秦申漆黑的房里忽然亮了烛光,秦洵脚步一滞,听着秦申房里细微的动静,心知自己这是被发现了。
房门低轻地“吱呀”一声,檐廊灯笼的暖光下,小少年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秦洵连忙竖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秦淮还亮着光的房间,示意他不要出声,省得惊动耳朵贼尖的秦淮,秦申身子一侧,放他进了房。
“大半夜的,搞得跟偷情似的。”
秦申刚将房门重新合上,就听见进房的秦洵如此嘀咕,他面无表情:“你不要胡说,我才十岁。”想到已经步入新的一年,他又改口,“十一岁。”
秦洵轻笑,问他:“什么时辰了现在,你怎么还没睡?”
“二更天,还没急着睡。”秦申像秦洵方才在房间里一样,拿着火折子从上到下点亮了整座落地灯盏,将房间映得更加明亮。
二更天,还没睡也不算很奇怪,不过秦洵还是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小孩子家家,还在长身体呢,不要老熬夜,熬夜秃头,还长不高,男孩子要是又矮又秃头,就没有姑娘家喜欢你了……”
眼见他要开始絮絮叨叨,秦申不客气地截断他:“啰嗦。”
小兔崽子真是翅膀硬了,现在都会嫌他啰嗦了,秦洵不满地哼哼。
秦申仰起头,借着烛光望了望他的脸,烛光柔和,映照得秦洵的气色好看不少,秦申一时拿不准他生病到底如何,虽是猜想他这样精神应该已无大碍,还是问了一句:“你风寒可好了?还发烧吗?”
“已大好了,不必担心,就是一觉醒来腹中空空,才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秦洵向来懒骨头,能坐绝不站,况且风寒初愈身子也还疲懒,这会儿他已然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了,“下午听我娘说你来过我房里一趟,不过我那时正迷糊,没察觉到你过来。看来是没白疼你啊,知道关心我,我娘还跟我夸了你呢,说你是个好孩子。”
秦申敛眸,也在桌边坐下:“威骑将军人好,看谁都觉得是好孩子。”
“那可不一定。”秦洵指指自己,“你不信可以去问问她,她就不觉得我是好孩子,也不觉得秦子长是好孩子。”
“可她最疼的不就是你跟大公子。”
秦洵笑笑:“那倒也是。”
秦洵所谓的“好孩子”和秦申说的并不是一个意思,二人都心知肚明。
林初肯定秦申的这句所谓“好孩子”,并非全然是道德上正面的意思,更多的是在肯定他对于秦洵的忠心,以及归于他们林秦立场时的懂事与顺从。
秦洵打趣的“好孩子”就是最平常的意思了,他和长兄确然不算非常合乎道德伦理的“好孩子”,但在母亲林初这里,兄弟俩都会去做她的好孩子。
秦申终日一板一眼,秦洵有时会觉得他小小年纪太过无趣,总爱随口逗弄他几句,可惜大多数时候秦申都油盐不进,完全不接招。
秦洵道:“你看,我刚要去厨房找东西吃,就被你半路截到房里来,是有多重要的事找我说?”
“还是昨日与镇国公私谈的事。”秦申小脸上一锁眉,似乎一直将这桩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不告知秦洵就不能释负。
秦洵挑眉:“怎么,他为难你了?”
秦申摇头:“没有。”他斟酌片刻,“没有为难,但是他看出我在说谎——不对,也不算说谎,他看出我有所隐瞒,就是……”他瞄了秦洵一眼,“就是‘江湖’上的事。”
秦洵“唔”一声示意他说下去,秦申见他面色不动波澜,才接着道:“镇国公没逼我一定要把知道的全说给他听,他只是断定我有所隐瞒,问我是否承认,我承认了。”
秦申深吸一口气:“我跟他说,他是长辈家主,我既入秦家的门,有幸与他私谈,没有想过跟他说谎,我承认给他的回答中有所隐瞒,但隐瞒的部分我需得守口如瓶,我不愿意告知他。”
秦申说完面露紧张地盯住秦洵,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波动。
秦洵笑了:“不错。”
他神色轻松,秦申便舒了口气:“没事就好,镇国公他老人家板着脸盯紧人看的时候,真叫人两股直颤,我本想咬死不松口,干脆就说我已经什么都告诉他了,但我当时忽然觉得,或许对镇国公来说,坦白些会比较好。”
秦申这孩子自小就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众生相,与人相顾总有一种恰如天生的敏锐直觉,能很快判人性情对症下药,才十一岁的年纪,如此早慧,真不知当说幸还是不幸。
镇国公秦傲这位秦家最具权威的老长辈,又是征战多年阅历丰富的老将,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偷奸耍滑谎话连篇,要知道战场上任何一句轻飘飘的谎报军情,都有可能造成军队死伤无数,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更愿意听人回答他问题时有一说一,不管肯说还是不肯说,都该明明白白直言告诉他。
秦申这次坦诚又坚持的态度,秦洵寻思着他不仅在老头子那顺利过关,估计还讨得了老头子几分欣赏。
他调侃秦申:“你知道像你这样的脾气,在老头子那,他叫做什么吗?”
秦申茫然:“什么?”
秦洵手指轻点桌面:“叫有骨气。”
有骨气,当年江南冬时,秦洵对秦申的初印象也是如此。
没正经几句,秦洵又自我感觉良好地撩撩额发:“其实吧,虽然老头子一直对我意见很大,但我觉得他肯定也是欣赏我的,毕竟我应该是他最有骨气的一个孙子了,说不认错就不认错,罚跪祠堂也死活不认错,真逼急了我就收拾包裹离家出走,找我男人收留我去,看谁犟得过谁,你说老头子还有哪个孙子比我更有骨气?”
秦申:“……”没有了,他老人家能忍这么多年没掐死你也是难得。
“对了。”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唱两声空城计,秦洵起身要走,“我去厨房找找吃的,你饿不饿,跟我一起?”
“不去了,你出去我就熄灯睡觉。”
秦洵刚要推门,秦申又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府里吃剩的饭菜都不留待下顿的,晚膳那时候谁也没料着你会半夜突然醒过来要东西吃,我猜他们大概没给你留饭,你这是要去把厨子叫起来,还是随便唤个人给你做饭吃?”
秦洵回过头,脸上笑眯眯的:“哪能,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干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秦申猛一哆嗦,改了主意,“算了,我陪你去吧,给你搭把手。”
让这个人在厨房里自己动手,那就别说丰衣足食了,今晚整个镇国公府都别想安宁,秦申权衡一番,毅然承起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重量。
两个人武功都还说得过去,至少悄然绕过巡夜的家仆是绰绰有余,一路摸进厨房,秦洵摸索着点燃厨房里的油灯照明,回头见秦申正在熟练地生火起灶。
秦申边动作边问:“给你煮碗菜汤吃吃能行吗?这个时辰煮饭还是擀面都得费大工夫,你将就点?”
“这也太将就了吧,煮碗菜汤,你多少给我滴两滴油啊。”秦洵不可置信地看他,却见他当真伸手去够油瓶,连忙挡下,“别别别,我就说说,你还真打算让我吃油汤煮菜啊。”他去菜堆里翻拣半天,挑出来两只生红薯,“煮碗甜红薯汤,我倒是可以将就将就。”
“你吃这么多?”秦申眉梢一抽,望着他一手一只托着两只红薯。
秦洵掂了掂手里红薯的分量:“你辛辛苦苦陪我半夜搞东西吃,总得犒劳犒劳你吧,我看秦子长房里亮着灯,估计他也还没睡,待会儿也给他送一碗过去,见者有份,醒者有份,我这人从来不吃独食的。”
秦申并不给他面子,舀了瓢水倒进已经略微起热的灶锅中:“我煮东西我是吃的,你煮的就算了,所以你要自己动手吗?”
他年纪小个头还不够高,方才给灶膛里点完柴火后就搬了只小凳垫脚,踩上去堪堪及秦洵肩膀。
秦洵讪讪,对自己的厨艺有自知之明:“那还是你来吧,本来还说你给我搭把手的,现在倒成我给你打下手了。”
罢了,有秦申这个自理能力一流的小帮手在,好歹不用担心要么饿死要么把自己毒死。
秦洵仅有的一点羞愧心稍纵即逝。
既是改成煮红薯汤,秦申放下了进厨房时随手从菜堆刨出来的一颗青菜,趁着水烧热的工夫,他麻利地将一只生红薯削皮切块,看秦洵还舍不得放下另一只红薯的样子,他边将红薯块下锅边道:“行了,这种个头的红薯,煮出来就算分三个人吃也足够,再说等我们忙活回去,都不知大公子睡下没有,我自己也不是很饿。”
秦洵将手里没能派上用场的红薯抛接两下:“你说我要是把这只扔灶膛里烤烤,是不是挺方便的?”
“灶膛现在火这么旺,你直接扔进去是烤不好的,外层熟了,里头还生,等到里头也烤熟,外层的就要焦糊了。”秦申泼他冷水。
他不像秦洵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长大,类似的烹煮之事他多少有点经验,他拿锅铲翻了翻水中逐渐煮软的红薯块,手肘捣捣秦洵:“拿糖罐给我,省得煮出来不够甜你又挑嘴。”
靠着一盏油灯和灶膛火光将整个宽敞的厨房映亮,光线本就不大好,秦洵听说不能吃到烤红薯不免有些失望,也没细看,对着一排瓶瓶罐罐的调味料挨个儿打开盖子瞄一眼,再晃晃声音分辨固态的那些究竟是粉还是颗粒,而后挑了一罐白色细小颗粒递给秦申,秦申用罐中配备的小勺舀了两勺进锅,被嗜甜的秦洵撺掇着又多放了几勺才罢手。
秦申把调味罐递回给秦洵:“你想吃烤红薯该早点说,那个要还没生火的时候放进去,拿灶膛里头的柴草灰埋着,然后在上头生火,是焖烤熟的,烤完熄了灶火继续放在带火星的草灰里捂一会儿,才比较好吃。”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有经验啊,是不是以前林甲他们老是克扣你,要你自己搞东西吃?回去我罚他们。”
“没有,跟着你在江南的时候没多少事做,闲空还挺多的,有时候他们会带我一起弄点新奇的玩意。”
秦洵散漫地“哦”了一声:“弄新奇玩意不知道喊上我,回去还是得罚他们。”
秦申:“……”你可真是难伺候的主。
秦申索性不再搭理他,正估摸锅中红薯汤再盖上锅盖焖煮一会儿应该就能出锅了,又听秦洵疑惑的一声“咦”,小少年无奈:“又怎么了?”
“先时没注意看,这罐子上好像贴着纸标签写的是‘盐’。”秦洵将罐中白色小颗粒晃出响声。
秦申脸色一变,夺过罐子对着油灯的光一照,果然是盐罐,他没好气:“现在才发现?不是,你拿的时候怎么就能拿错呢?我真是……”秦申对他是彻底没了脾气,“我还以为不让你碰锅就没事了,是我太年轻。”
秦洵自知理亏,当然不敢挑剔,讨好地笑着:“没事没事,就是放了点盐嘛,烹饪什么的不就那么点事,咸了就放糖,甜了再放盐,调到不咸不甜刚刚好就行了嘛!”
说话间他伸手去拿糖罐,这回倒是借着光仔细瞅清楚罐子上贴的纸标签,确认是个“糖”字,才掀开盖子打算往锅里放糖。
秦申正被他一通“咸了放糖甜了放盐”的言论冲击得头晕,见状忙欲阻止,打算认栽给他重煮一锅红薯汤,话还没出口,秦洵手里的糖罐靠底的部位骤然断裂一角落入锅中,罐中白糖也顺着这个缺口哗啦啦往锅里倾。
好在秦洵眼疾手快,在糖罐底角断裂入锅时一把捞过站在小凳子上的秦申,后撤几步,没让激起的热水溅上二人的身。
但二人都没忍住,同时爆了句粗口。
骂完又同时沉默半晌,秦洵道:“小孩子不准爆粗,大人说一句就够了!”
秦申:“……”我忍不住!
方才一乱,原本还拿在秦洵手里的糖罐脱手落地,瓷制的糖罐摔得四分五裂,倒是比掉进锅中的那一块瓷角还要凄惨,秦洵抄过秦申还握在手里的锅铲,靠近锅边从一锅完全不知什么味的红薯汤里把瓷块捞了出来,啧啧惊奇:“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瓶瓶罐罐还会掉块的,老头子家里到底都在用什么神奇的玩意?”
秦申想说谁知道呢,耳中却闻凌乱的脚步声往厨房这来,听上去不止一人。
秦洵也听见了,他将锅铲连同被捞出的瓷块往灶台上一搁,无所谓地耸耸肩:“本来还说不想惊动旁人的。”
跑来的家仆们将厨房门一把撞开,大喝:“什么人!”
厨房本就有一盏油灯及灶膛柴火提供光线照明,家仆们再把灯笼往上一提,入眼一高一矮两人无甚波澜的面容,并上室内狼藉一片,家仆愕然:“三、三公子?还有……申公子?这、这都二更天了,二位怎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