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雪夜(补更一)

虽然秦洵心知肚明,在年轻公子千金的风月圈里,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谈杂闻,齐璟肯定有他的法子处理干净,有人打探起诸如此类的偏喜时,齐璟也定会作出不让秦洵失望的回应,但这会儿他状似闲谈实则一个劲从小姑娘口中套话,听着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透露消息,胸腔里心跳还是克制不住会随之起伏。

而且他还觉得秦绯澜这丫头老是在有意逗他。

秦洵目光移去秦绯澜脸上,刚好看进小姑娘一双沉静杏眼,他想了想,出其不意伸手过去,把她整整齐齐束着的发包直接揉散。

秦绯澜压根料不着他这般举动,望着他脸上恶作剧神色愣了半天才回神,心想这位堂兄不仅不要脸,还幼稚得要命。

她无奈动手理理乱发:“好了堂哥,你想套的话都给你套差不多了,说说你自己呗。”

“我自己啊。”秦洵随口答,“好看的,温柔的,就这样。”

秦绾虞道:“呀,我还以为堂哥一直没有中意的姑娘是眼光很高呢!好看又温柔,长安的大家闺秀里面一抓一大把嘛!”

秦绯澜瞟了眼妹妹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想说什么,又按捺住没有开口。

秦洵眨眨眼,强调:“那就特别好看、特别温柔的吧。”

秦绾虞没什么反应,在她看来就算前头加了个“特别”,跟原本的形容也无甚区别,不过就是程度上加深罢了。

秦绯澜到底还是没忍住,提醒秦洵:“是不是还要会点一技之长?”

“对对对。”秦洵点头,“会画王八的。”

“……啊?”

“咳,不是,擅丹青的。”

双胞胎姐妹同裹一条小毯,秦绾虞将毯子往自己和姐姐身上紧了紧:“那就少些了,那些官家姐姐们大多都是个‘端庄秀美’,倒没听说长安有哪个是出名的才女,不过嘛,堂哥你的要求不是特别苛刻的话,会点吟诗作画什么的,也挺多。”

秦洵弯着眼,指指自己:“还要能单手把我扛上肩,这个要求算苛刻吗?”

秦绾虞:“……”你好苛刻啊!

秦绯澜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脸上也不禁浮出些倦色:“所以这就是归城哥哥和堂哥都没有中意姑娘的原因了,一个要只比他矮半个头,一个要单手扛他上肩,要求都这么奇怪,上哪能找姑娘。”所以只能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姑娘是不可能有姑娘的,只能他俩在一起这样子,他们一个两个都是人才,个头够高又能单手扛肩,他俩超喜欢凑在一起过日子的。

两个新火盆还在哔剥燃着暖意,庭中已经燃尽的焦黑木堆以及了无生气的爆竹碎片都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秦泓歪在椅子上好似睡着,前一刻还在跟秦洵闲叙的双胞胎姐妹也挨着头打起盹来。

家仆取了些新柴过来想往火盆里添,秦洵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家仆恭敬答:“回三公子,已近子时。”

看来祖父找秦申密谈这一场耗了不少时辰,毕竟他老人家没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小辈谈心,定是在今日这一场把所有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

“那就不用再添柴了。”秦洵吩咐,垂眸一瞥怀中睡得昏天黑地的小侄子,又将坐成一排打瞌睡的弟妹们挨个儿扫了一眼,“回去睡吧,一个个都困成什么样了。”

他话音将几个孩子从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惊醒几分,个个都嘟哝着“守岁”、“福气”等零碎不成句的话词,秦洵也不理会他们几近无意识的呢喃,目光示意照顾他们的几个家仆把孩子们一一抱起送去住处。

秦申刚回来没多久尚且清醒,自己跳下椅子来,回身将取暖的小毯折叠起来,一旁的家仆连忙要搭手:“不敢劳烦申公子,奴才来就好,奴才来。”

“无妨。”小少年动作自然又熟练,几下就将小毯叠成个整整齐齐的四方块放置椅上,却也只收整好了自己的这块毯子,并没有过于殷勤地抢走家仆的活,去帮秦洵他们几个收拾。

将自己分内的事情都收拾妥当,这是秦申五岁起被秦洵丢给林家暗卫训练时就养出的习惯,如今成了长安秦家的主子,秦申也同样如此,分内之事自行收整,分外闲事不多插手,小少年从暗卫身份转明,不卑不亢现于人前。

秦洵依旧拿毯子裹住秦商抱在怀里,秦商是真睡熟了,被秦洵抱着怎么晃悠都不见转醒,估计被人趁他熟睡把他卖了都不自知,秦洵轻轻掂了他两下,心想到底是自小受到严密保护安全感十足的孩子,这么不设防。

秦泓显然就属于心思敏感欠缺安全感的孩子了,家仆刚上手触碰到他,他一个激灵醒了盹,还没弄清情况就下意识后缩贴上椅背,避开了家仆伸来他面前的手。

“不怕,是我让人抱你回房。”秦洵见他一副警惕模样,出言解释。

家仆接话:“是啊四公子,天寒积雪路不好走,奴才抱您回去。”

秦泓迟疑片刻,乖顺地任由家仆用毯子给他裹裹好,将他抱上了身,被抱起后他转头问秦洵:“三哥,是守完岁了吗?”

秦洵没想说谎哄骗孩子,但也不打算让几个困倦得直点脑袋的弟妹继续待在这,他道:“快子时了,回房这段路走走,就能在路上守过子时,便算是守完岁了。”

秦泓“嗯”了一声,头靠上家仆肩膀时,未醒透的倦意重新上涌,他闭了闭眼,又不甘心地睁开:“三哥,是不是新春守完岁,就真的是有福气的人了?”

这孩子原来是在意这句话呢,秦洵失笑,继而又生出些怜爱。

风俗习惯不过是古老流传的纪念方式,祈福之事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浪漫形式,只是人在祈福之后,才会自潜意识里愈加注意到原本就存在的福事,才会将本不起眼的一点点细小的好事放大,走了好运的喜悦心情会随之翻上几番,这便认为是祈福显灵了。

事实上产生变化的并非是现实,而是人的心境。

秦洵当然不会在此刻对幼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灭他兴头,莞尔道:“我们家的人本就福泽深厚,今日守了岁,就更有福气了,锦上添花的事。”

秦泓心满意足,枕在家仆肩上轻轻阖眼,缓和着阵阵泛上的倦乏。

双胞胎姐妹碍于是女儿身,并未由男仆照料,被两个中年嬷嬷分别抱上身,秦绾虞跟秦商一样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秦绯澜还能撑出些清醒意识,松松圈着嬷嬷的脖子,睡意迷蒙地朝秦洵道了句:“堂哥早些睡。”

秦洵揉揉她的头笑一声“好”,望着嬷嬷抱着两位小千金先行一步,便听秦申的声音婉拒了家仆抱他:“不必劳烦,我可自行回去。”

家仆伸着手不知当不当收回,面色忐忑,秦洵瞥过去一眼:“你给他撑把伞吧。”

秦申这孩子一般不大喜欢别人碰他,正好他也还没打盹犯困,让他自己走路不妨事。

家仆得了解围,忙应着声将一把油伞撑开遮在秦申头顶,饭厅檐廊外雪还在下,且有愈急的趋势,家仆给小主子们撑了伞送回住处的檐廊下,秦洵要把秦商送去他父亲秦潇那里,堪堪走到秦泓房门前,秦泓尚被家仆抱在身上,许是被秦洵经过的细微动静惊着,又迷糊着掀掀眼皮,含着睡意问:“过子时了吗?”

其实还没过,但秦洵笑了笑,哄他道:“子良是有福气的孩子,安心睡吧。”

秦泓模糊地想既然三哥这样说,应该是已经守完岁了,总算放下最后一件心事,今日本就比他们往常的作息多熬了许久,一松懈下来他迅速沉入睡梦,家仆将睡着的秦泓抱进房细心安置好。

檐廊上仅剩秦洵和秦申,加上秦洵怀里的秦商,一共三个人。

“进去睡吧,你就睡这间。”秦洵示意秦申进去自己和秦泓之间的房间,“我把这小兔崽子送回去给他爹。”

秦申问:“你不问问我吗?”

“今晚不问,先睡吧,不急。”

祖父找秦申谈了些什么,秦洵能猜个七七八八,至于个中细节,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不必非得赶在已近子时的深夜说清楚。

秦潇那时被秦渺磨着送她回房时,是做了送妹妹回房后自己再回去照看孩子的打算,长兄却叫他送秦渺回去后顺便就留在房里歇息,孩子那里有他和秦洵,秦潇这便放了心。

这是秦洵把小侄子送回二哥那里,敲开房门后听秦潇说的,他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的笑,实则磨着牙暗骂秦子长这个王八,答应人家时候说好的和自己一起看孩子,结果全扔给自己,一个人甩着膀子走了。

秦潇从弟弟怀里接过熟睡的儿子,见秦洵目光斜去秦淮房门,便问:“怎么没听到大哥的动静,你们没一起回来吗?”

秦子长没回来?秦洵诧异,他不觉得长兄是吃饱了撑的故意悄无声息摸回自己房间,既然没有过动静,那肯定就是人还没回来过。

他很快敛下诧异神色,若无其事地笑笑:“大哥先时和我一起,后来为些私事去了别处,说是要晚些回来。二哥带着商儿早些歇息吧,不必担心。”

秦潇不疑,颔首道:“微之也早些回去歇息,这会儿时辰不早了。”

秦潇怀里抱着儿子不大方便,秦洵替他从门外关上了房门,又往隔壁长兄紧闭的房门瞄了一眼。

这处院落是镇国公府供他们这一辈小主子住宿的,占地很广,小辈们全住在一间院落里也没显得拥挤,东边一排房间住男子,西边住女子,他们这一辈里只有三个女子,即为秦洵同父异母的姐姐秦渺,和叔父家的双胞胎堂妹。

双胞胎年纪还小,姐妹俩现在还总是住在一间房里,西边的房间望去已是黑灯瞎火一片,双胞胎和秦渺都已熄了灯烛睡下。

东边倒还灯火通明,房间是依照兄弟排行分配,除去个位于最末的、已然睡下的秦泓房间里熄了灯烛,其余四间都还亮着烛火,秦潇和秦申房里是人未就寝,所以没有熄烛,秦淮和秦洵的房里则是家仆事先点着灯烛给他们夜归照明。

秦洵推开自己房门踏进去,反手带上门,在桌边守着灯烛干坐。

一直到子时已过良久,房门外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秦洵耳中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走上檐廊来,听到收伞声后他起身慢慢往门口移步,刚好在门外人影一暗时打开房门,正对上夜归的长兄。

“你去哪了?”秦洵嗅到秦淮衣上沾染了烟尘气息,诧异道,“这么晚出门?”

这是一种火焰焚物后产生的烟尘气息,其中还混掺着细微的香火气味,这样的气味在衣料上留存回来,应该是在产生这样气味的地方待了不短的时间。

这个地方绝不会是今晚的镇国公府,真要说只有饭厅前生的火堆和那时点来哄孩子玩的爆竹能产生类似的气味,但秦淮那时与火堆和爆竹堆相距甚远,也只在那待了没多久就先离去,不会是那时沾上身的气味留到现在,只能是他在离开后出府了。

秦淮见他蹲点捉自己也没太惊讶,淡淡“嗯”了一声,问他:“还不睡?”

“陪他们几个玩,非说要守岁,捱到将近子时好不容易都给弄回房睡觉,也才回来没多久,我看你没回来,怕你出什么事,就等等看了。”秦洵左右一看,这时候秦潇和秦申的房间也已熄了灯烛就寝,院落里就剩他和晚归的长兄还醒着,二人说话都自觉压轻了声。

“大过年的,我能出什么事。”

无月的夜晚总是黑沉沉的,秦淮手上也没提灯,好在檐廊上挂着的数只大红灯笼彻夜不熄,映照着檐廊外一地雪光,秦淮在这样的光亮下朝弟弟笑了笑。

秦洵心想是啊,大过年的,又是大半夜,家家户户都闭门团圆,你上哪去沾了一身焚物的烟尘气。

房里烧着火盆取暖,门外秦淮从雪夜里携回的一身风雪寒意、并上沾染在他衣料上的烟尘气息愈加明显,秦淮说完等待秦洵下文,明显他自己不想多言,秦洵寻思寻思,便也没追问下去,只道:“回来了就早点歇息吧。”

秦淮又是一声“嗯”,将抬步时略生迟疑,一瞥秦洵手扶门框望着自己的模样,还是稍作解释:“晋任礼部尚书的第一个岁初,正月里少不了应酬,怕到时抽不出空,提前去看看我娘,陪她过个年。”

他这样一说,秦洵立刻明了他大半夜离开镇国公府去了何处。

秦淮的母亲是二十多年前淮水一带进献的美人,既是被用于进献,自然是出身低微任人摆布,她是所有美人中姿容最佳的一个,当初被宫里分管新人的姑姑看中,与一朝官合计,有心将其献与皇帝,盼其承获圣宠当上后宫娘娘,能记着自己帮扶她的恩情,往后在宫中多多照拂自己。

出身低微的宫女们入宫后大多舍弃旧名,姑姑给秦淮的母亲新起了名字叫“姝娘”,意为“美丽的女子”,将其编入舞女行列费心教导,培养成领舞,在一次朝宴安排她上场,本意是想令皇帝为其惊艳纳入后宫,谁知那阵子皇帝正为林家阿初求而不得一事烦心,完全无心什么温香软玉风华美人,舞女们一曲舞毕,皇帝只问了句领舞的名字,便挥手想叫她们下去。

这时那朝官开口了,状似不经意地夸赞领舞国色天香云云,皇帝哪能不知他心思,摆明了是算计好的想扶这领舞上位,本就烦乱的心情更添不悦,顺口道既然爱卿中意那就赏给爱卿吧,朝官哪敢受这恩赐,连连表示自己只是见此姝颜惊叹,绝无觊觎宫内舞女的色心。

舞女是不赐给这朝官了,皇帝赏赐的话却已出口,再收回来有失颜面,刚好一瞥沉默喝酒的秦镇海,轻飘飘一句话转而将舞女姝娘赐给了秦镇海,道是秦将军常年征战不留恋儿女情长,身边没什么人伺候,如此美人赐给将军解解闷也好。

那会儿平王齐舸还是“在世”的平王齐舸身份,林秦两门虽说不结同盟不生逆心,却也难免夹在皇帝齐端与平王齐舸之间谨小慎微,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叫皇帝生疑存隙,只是收下一个皇帝赏赐的舞女,这样的小事秦镇海不想也不能违抗,微微一愣后,他谢恩了。

姝娘就这样在朝宴结束后,直接被人送上了秦镇海回府的马车。

她在秦淮八岁的年初过世,正月初五的日子,外头满是家家户户走亲访友的热闹劲,连月缠绵病榻的姝娘陪儿子秦淮度过了最后一个辞旧迎新的春节,到底没能迎来那一年万物复苏的春季。

妾室过世后灵位不能供入祠堂,秦镇海那时虽忙于军务不大着家,对妻妾子女也多有忽视,却也还能在大儿子生母逝后体谅他,上将军府这么大地方,另辟一间小屋给大儿子供奉他母亲灵位并非难事,秦淮会在每年的正月初五,独自在供奉母亲的小屋里待上个把时辰,给姝娘上香焚纸,对着她的灵位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