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镇海膝下儿女人手一个,孙子秦商也有,当时侍从拿了个大麻袋装着,说是西境那处特有的胡杨木雕成,他想着出门在外这么久,回家总得给孩子们带些东西,这便请人在木雕元宝上刻了子孙各人的名讳。
当时见侍从撑开大麻袋的袋口,秦镇海一脸庄严肃穆地从袋里捧出木雕元宝,一一递到儿女孙子手中,林初没忍住,斟酌着问了句为何要将木头雕成元宝状,还算给他面子,没直说俗气什么的。
秦镇海这四十好几的铁汉难得脸上泛红,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过年了,图个吉庆。”思索一番,他又补充,“其、其实……是我这为人父为人祖的,向来不善言辞了些,说不出口什么腻歪话,但也是想让孩子们心里明白,他们在我这个做父亲的、做祖父的心里头,都是……都是宝。”
秦镇海难得做出温情举动,不免生疏笨拙了些,毕竟心意可鉴,府里一众人等都给他这个面子,并不对他的品味苛刻评价。
踏进洵园外厅,齐璟将手中这木雕元宝放在桌上,秦洵拍了拍元宝顶,望着它前头刻着的一个巨大“洵”字,略有嫌弃地“啧”了一声。
齐璟笑:“其实还是有些感动的吧?”
秦洵叹气:“是啊是啊,这一次真的感动了,收到礼物的儿子都哭了。”
齐璟:“……”
秦洵又道:“你说我要不要把这玩意供起来,怎么说也是个元宝,说不定每天烧柱香能让我发财?”
齐璟:“发不发财我不知道,只知道上将军若是知晓你把它供了起来,心里应该是很高兴的。”
秦洵略一沉思:“那还是算了,秦镇海一高兴我就不高兴,我还是喜欢让他不高兴。”话是这么说,他却是将这木雕元宝一捧,好生收了起来。
齐璟莞尔。
“对了,继续说你,你看十几年下来了,你总是往上将军府跑得这么勤快,外头不明就里的人说起来,都有不少人觉得你是看上秦渺了。”秦洵收好木雕元宝,回来齐璟身边,往红木桌沿一倚,抄起手看他。
“你我心里明白我是为谁来上将军府不就好了?”
秦洵轻轻一挑眉,不语,显然是对他这样的回应不大满意。
齐璟揽过他,额头抵上他的额头,耐心道:“那要怎么样,亲一下能哄好吗?”
秦洵更不满:“你倒是先亲了再说啊!”
事实证明亲一下不能哄好,齐璟吮着他柔软的唇,极有经验地一把捉住那只从不知安分为何物的手。
“别闹,待会儿就要去吃饭了——嘶,手往哪摸呢?”
秦洵委屈:“我懂了,我就离你身边不足一月,你另结新欢了。”
齐璟无奈:“胡说什么。”
“那我这样勾引你,你都坐怀不乱,难道不是腻了我不喜欢我了?”
“我没……别闹!”他不依不饶地直往自己身上蹭,齐璟几乎绷不住弦,往他腰侧掐了一把,嗓音一抬,“我是不是有点惯着你了?”
何止有点,是惯坏了。
秦洵不怕他凶,或者说是根本不信齐璟会真的凶自己,得寸进尺地歪头枕上了齐璟的肩,软着嗓:“我都想死你了。”
绷紧的弦骤然断了。
秦洵被他扛进内室时得意洋洋:“你才是越来越不像话,来人家家里做客,人家招待你吃饭喝茶还不够,你还要睡人家的儿子,你看看,你这像话吗,跑人家家里来睡人家的儿子,你——嘶,轻点扔我,我就说你越来越不心疼我了!”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齐璟扔他的动作已经很小心了,床铺又够软,摔上去并不疼,秦洵圈住齐璟压下来的身子,眯起一双桃花眸。
眯起眼就是喜欢这样,齐璟准确掌握着他的反应,动作却一滞:“你指甲是不是又要修了?”
秦淮跟秦申踏进外厅时,听见的就是紧闭的内室门里传出来齐璟的这句话,隐隐夹杂着秦洵的嗓音在低软呢喃,老练如秦淮几乎是立刻抓着秦申的后领把孩子腾空拎起,头也不回地又出门去了。
边大步离去,他边暗骂这两个白日宣/淫的混账东西。
秦申被他拎在手上,晃悠得脑袋直晕乎:“怎、怎么了?”
秦淮:“小孩子别问!”
午膳这两人自然没空去赶,秦淮拎着秦申离去时正碰上迎面而来的木樨,料着她是来唤她那不成器的主子去用午膳,秉着“长兄如父”的原则,他好心替秦洵遮了回羞事,让木樨不必多管屋中二人的午膳,厨房里留份饭食等着他们自己来唤便好,此刻那二人在屋中密谈要事,去让家仆们谁都不得靠近打扰,木樨听话地连声应是。
糊弄小姑娘有罪恶感,秦淮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转念一想做亏心事的又不是自己,于是他又将秦洵狠狠唾弃了一通。
上将军府的午膳饭桌上,有秦淮打包票,众人倒也没对“齐归城与秦微之在房中密谈要事不来用膳”持太多怀疑,秦镇海只吩咐了厨房趁着一下午的工夫重新备些精细膳食,待到晚膳时辰,定要好好招待一回临近新春上门做客的陵亲王。
晚膳时那两人总算出现在了秦家饭桌上,且看上去都心情不错的模样,秦镇海和齐璟正好趁着晚膳的气氛,半是严肃半是随意地就西境事交流了一下看法。
“西辽在求和信中道,西辽太子愿在年后出使大齐,与大齐结秦晋之好。”秦镇海道,“想来你已经知晓的了。”
所谓秦晋之好,指代两国联姻,既然西辽是派太子来齐,意思自是求娶一位大齐公主了。
大齐如今适婚年纪的公主,也不过昭合公主齐珊和昭阳公主齐瑶两位。
早前在西辽的求和信送达帝都长安时,四位已封亲王的皇子就与近臣一道被皇帝留下议事,从皇帝口中知晓了求和信的内容,此刻齐璟脸上并无波澜:“若真想结秦晋之好,也当是西辽送一位公主来和亲大齐,眼下局势显然西辽处大齐下风,岂有让大齐送上公主和亲西辽的道理。”
虽说西辽给足了面子,信中还明示了西辽太子愿娶大齐公主为正妃,即为未来的西辽皇后,但原则上来说,这联姻的嫁娶两方还是不可调逆。
秦镇海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让大齐娶回一位西辽公主来?西辽愿以太子和亲,大齐至今未立太子,若要如此,为照拂西辽的颜面,迎娶西辽公主的也当是大齐亲王才是,归城,你以为……”
秦镇海后话未言尽,但意思很明显,是问齐璟觉得由如今四位亲王里的哪一位迎娶西辽公主才好。
他没好明说,是因为于情于理,最能与“西辽太子”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现下饭桌上这位大齐陵亲王了。
齐璟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大齐与西辽不可联姻。”他笑了笑,“西辽虎狼之心,绝不会甘心从此与大齐相安无事,眼下不过是西辽国力有匮,姑且与大齐讲和,行缓兵之计,待其养息恢复,十之八九会卷土重来。撕毁和平盟约这种事,西辽不是第一回做了。所以既不能往西辽嫁去大齐公主为质,也不能允许西辽公主嫁入大齐为细作。”
毕竟以西辽朝廷的德行,估计并不会多管他们西辽公主的死活,大齐若想借西辽公主要挟西辽,恐怕无济于事,但若是西辽以大齐公主为质,大齐是万不能坐视不理的。
这就决定了在大齐与西辽的联姻事上,大齐会比西辽多一层顾虑。
林初开口补充:“其实还有一点,对于西辽求亲一事,皇后是有意嫁出昭合公主的。”
嫁入西辽虎狼之地的大齐公主需要承受多大的风险,连晓些朝事的平民百姓都略知一二,齐璟和白贵妃绝对舍不得让昭阳公主齐瑶吃这个苦头,如此一来,主动献出女儿为国分忧的皇后,定然会在此举过后地位骤升。
有一位为家国牺牲的和亲妹妹,洛王齐瑄的地位也会稳固许多,在与齐璟分庭抗礼之时,多了块分量不轻的筹码。
皇后能有这样的念头,少不了右相曲伯庸的干涉,只不过如此看来,在皇后心里,对女儿齐珊的心疼远不如稳固自己和儿子地位的野心。
谷夫人本就是个不大能插嘴朝事的深闺妇人,何况现下正室夫人林初在场,更没她说话的份,她却是竖尖了耳朵,努力跟随着饭桌上众人谈论朝事的节奏,琢磨着他们之间的各种哑谜和未尽之言。
听见皇后有意献昭合公主和亲,谷夫人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女儿秦渺,心想若换作是她,她定是舍不得渺儿受苦的。
谷氏待旁人虽是妒性重了些,气量小了些,待自己这一双儿女到底还是疼进骨子里。
秦洵夹了几只油焖大虾进碗,放下筷子剥起虾壳,接话道:“反正大齐跟西辽之间重归剑拔弩张是迟早的事,哪用得着这时候非得给他们面子,西辽公主我们看不上,大齐公主他们攀不起,所以联姻这种事没的商量,不就是这么个理,都那么要脸做什么。”
“你少说两句,不是谁都像你……这样想的。”秦淮瞥见父亲脸色有些不好看,及时出言制止小祖宗口出狂言,又得顾及小祖宗的面子,话出口时生生将“像你一样不要脸”改作了“像你这样想的”。
齐璟却含笑道:“话糙理不糙,其实阿洵说得很对。”
秦淮一噎,睨了眼秦洵有恃无恐的得意神情,暗骂齐归城你这个人没原则没出息,埋头吃饭再懒得开口理会他们。
秦洵手上剥虾动作不停,继续说:“要我说,不如趁西辽现在势弱,加派兵力,把他们打老实点,正好还能占个先手,先揍他们一回过过瘾。”
“收起你那套混账心思!”秦镇海蹙眉,对儿子这副将交战国事视同儿戏的态度很不悦。
这次齐璟也没无底线惯着秦洵,屈指往他额头敲了敲:“别闹。”
秦洵从善如流,话锋一转:“不过西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好好折腾一回西辽,大齐要耗费的财力兵力可太大了,对大齐来说也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不能频繁打仗,经年陷于交战状态,即便多打胜仗,也会把大齐打得很疲惫,大齐又不是只要应付西辽一国,争这一口意气,得不偿失。西辽这些年一直在陆续吞并小国,与大齐之间说不上友好,此番公开与大齐讲和,想来意在明示别国,接下来西辽打算暂且收手了,我估摸着往后最起码十来年内,西辽都会安安分分修生养息,我们不妨也在这些年里进一步养精蓄锐。”
这才算正经话,秦镇海脸色果然缓和不少。
秦洵剥好了虾,捏着虾尾往齐璟口中一塞,饭桌对面的秦渺筷子一滞,想起上回秦洵警告她时一句“我男人”的惊人之言,匆忙埋头扒饭,不敢多看。
世家大族的饭桌旁当然不乏侍婢,身后的婢女见状连忙上前打算伺候:“公子,奴婢来剥吧。”
秦洵摆摆手,又塞了只剥完壳的虾尾进齐璟嘴里:“不用了,别人剥虾他不吃。”
齐璟这人有点洁癖,煮熟后端上桌来的虾啊蟹啊,他不愿意吃别人手碰过的,一般都是自己动手剥壳,或者秦洵给他剥。
到了这个时节,天黑得早,晚膳后暮色已至,秦洵送齐璟出门时偷偷摸摸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齐璟张手一看,是“秦氏神仙膏”的小盒,他又塞回秦洵手里:“你不在,我自己又够不着,拿着也没用。”
中午一番缠绵后,秦洵已经给齐璟后背上的抓痕涂过一回了。
抓痕当然是秦洵的杰作,秦洵其实不是故意想给齐璟抓出伤来,实在是意乱情迷时拿捏不好轻重,齐璟也总是闷声扛着死活不说,或者说那种时候他压根懒得顾及背上这点被抓挠的疼痛,往往事后秦洵才后知后觉,自己把齐璟给挠了。
齐璟偶尔会借“修修指甲”的话调侃他几句,事实上秦洵的指甲一贯修剪得很勤,毕竟是男子,哪会像女儿家一样留尖长的指甲,只是修得再秃的指甲在用力掐进皮肉时,都不免会变成小利器,齐璟拿来说笑,闲来无事会象征性再给他把指甲磨磨圆润。
自小养尊处优的三皇子自从拜堂成婚家有美娇郎,后背上那是新痕覆旧痕。
皇宫里取药,原因、药种、剂量等等都记录在案,景阳殿若是频频向太医署讨要金疮药什么的难免叫人疑心,齐璟要脸,他说不出口自己总是在床上被小猫爪子挠,秦洵自感对不住他,很勤快地调配着他的独家愈皮生肌伤药,也就是所谓的“秦氏神仙膏”。
中午那会儿秦洵给齐璟涂药,又是一通“一盒更比六盒强”的自卖自夸,再戳戳齐璟的背,兴奋道:“真的,我最近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上集市支个摊卖药吧,让秦子长亲笔给我写个招牌贴在摊上,生意肯定好!我想想啊,招牌就写‘震惊!秦氏神仙膏,一盒更比六盒强,新年开业大酬宾,现在预订买一赠一,赠完为止先到先得’,怎么样?”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齐璟心想。
秦子长可丢不起这个人,打死他都不会肯替你写这么个招牌的。
但齐璟还是很给面子,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主意不错。”
那时齐璟坐在床沿,秦洵跪坐床铺给他后背涂药,指尖在涂药处画圈加快抹干,嘴上依旧闲不住:“以前我在山庄,那些小师妹们总喜欢宝贝一样传阅着话本子,小丫头家家,老喜欢看名字奇奇怪怪的话本,什么《霸道少爷爱上我》、《温柔夫君流氓妻》、《后院美男三千万》,简直看得我头皮发麻。”
他一时兴起,又戳戳齐璟的背:“你说我们俩这样的,要是写成话本子该怎么说?我想想啊……啊!就叫《大齐盛宠:霸道王爷的神医小娇妻》!”
齐璟身子一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秦洵不满:“怎么,你觉得不应景吗?”
“我……”
“你?”
齐璟深吸口气:“我头皮发麻……”
秦洵是拿了盒没动过的新药膏想让齐璟带回去,不过想想,齐璟肯定做不到面对秦洵以外的人宽衣解带,让人家触碰他裸背,所以这药膏给他带回去的确没什么用处,他塞了回来,秦洵也没坚持,顺手又把药膏小盒捏在了自己掌心里。
停留在将府大门外作别,秦洵又扯住齐璟的衣袖,磨磨蹭蹭说了半天话,直到暮色渐浓才舍得放齐璟乘上马车回宫,随后便与长兄秦淮同路回住处去。
明日除夕,依照惯例是要回祖父的镇国公府吃年夜饭的,秦洵此前思虑再三,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给祖父备了些礼,他在暮色遮掩下,斜目觑了眼并行的长兄,心想这么多年过去,大哥对父亲的埋怨已经消散许多,但对祖父,大哥始终不能释怀。
这也很正常,毕竟说起父亲,他只是因为早些年军务冗杂无力顾家,对于大儿子秦淮的处境失察疏忽,但祖父秦傲在十几年前还矍铄健朗的年纪时,当真是门第之见颇重。
秦洵不自觉就想到了长兄额侧常年用碎发遮掩的小伤疤,这是当年他故意用“长子末置”之言表达被家里忽视的不满,被震怒的祖父摔来茶盏砸伤的。
秦洵想了想,把掌心握着的药膏小盒掂了两下,手臂捣捣秦淮:“大哥,这个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重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