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边上,大嬷嬷阿冬跪地后几乎整个身子都隐没在钟室的晦暗中,秦洵往那方向掠了一眼,唇角勾了勾,又很快垂平下去:“若臣不答应,太后今日打算落下这道门锁吗?”
不出意料,门边一团跪地人影处,传过来钥匙与门锁在手中轻微碰撞的声响。
“今日不会。”太后也听见了那一声轻响,无甚表情地往门边掠了一眼,咬重了“今日”二字,既是回应秦洵,又在提醒心腹,望回少年的一双眼里,意思一目了然。
那就是以后会了。
秦洵这下却是露了笑:“臣可否问一问太后,为何相中了臣?”
“你一贯聪慧,会不知缘由?”
“那恕臣直言了。如今林秦与太后、臣与太后,往来都算不得热络,总归是没到能给子弟指婚亲上加亲的地步,臣妄自揣测,太后选择将堂氏千金许臣为妻,自是因为臣还有用,将堂家归于林秦一方,对堂家有利。只是臣着实猜不到,在太后心中,臣与林秦的用处究竟有几何?臣当真有用到让太后愿意摒弃前嫌,许配堂氏千金?”
太后侧了侧身,贴近厚毯边缘踱了几步,曳地的裙摆随步子发出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响,秦洵心想,太后这身华美裙裳回去肯定是再穿不得了。
“你不妨先说给哀家听听,原本依你所见,哀家会将堂簇许配何人?”太后反问他。
秦洵略一沉吟:“陵王。”
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温度的一声笑音,听上去更像是一声冷哼:“陵王,齐归城?你以为,哀家会想要让堂氏女做皇后?”她睨过来,“你难道不知,为何如今中宫之位上坐着的人是曲折芳,而非哀家的外甥女佩兰?”
秦洵道:“孝惠皇后早逝,中宫之位不可空置,陛下自是另择继后。”
太后脚步顿止,保持着斜睨少年的举止,好似想从少年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瞧出端倪来。
良久,她淡淡道:“是啊,中宫之位从来不会空置,可怜佩兰走得早,连个一儿半女都没能留下。”
顿了顿,她又道:“微之,哀家不想让堂簇为后,簇儿这孩子心眼不多,嫁进皇室,她坐不稳中宫。所以哀家相中的是你。”
要说秦洵最不喜欢应付的人,绝对是太后和皇帝母子俩。面对这二人,秦洵必须保持足够的警惕,防备他们话语中的明试暗探,应话也得真真假假虚实参半。
他跟太后谁都没说实话。
有孝惠皇后曲佩兰的前车之鉴,太后怎么也不会选择将堂氏女嫁给未来的皇帝齐璟,一来今上还在位时,她生怕此举会再招来今上对堂家的警惕,二来即便今上驾崩齐璟继位,太后也怕被今上一手栽培的齐璟会效仿其父所为,对堂氏皇后行一招“杀母立子”,以此来遏制堂家的外戚势力。
况且那般境况下,堂氏皇后给齐璟生下的儿子,不一定有齐璟当皇子时这般足够压制众皇子的手腕,“杀母立子”,这个“子”立不立得起都难说。
太后已经赌不起了,她不敢掷这样的豪注。
不过依照正常思维,不知晓有关孝惠皇后宫闱秘辛的人,自然会认为太后若想堂氏荣华,首选是会让堂氏女嫁与储君为未来皇后。
秦洵当然知道太后不会想把堂簇嫁给齐璟,但太后在试探他,他只得照正常思维应话。
太后不会往自己孙子与秦家微之有龙阳之好这方面想,她试探的只是齐璟对于秦洵这样一个心腹亲信究竟信任到什么程度。
当初孝惠皇后之死,只有皇帝、太后、白绛与齐璟四人是明确知晓个中缘由,若是秦洵也知晓此事,定是从这四人当中的齐璟口中得知,这样的事情齐璟都能告诉秦洵,那秦洵对于齐璟而言,绝对是宠臣了。
秦洵并不能让皇帝、太后,再或是别的什么人,认为齐璟对他这位“宠臣”已经信任到事无不言。
他问:“除了臣,太后没有想过别的人选吗?”
“当然想过。”太后对于方才一番试探的结果仍是心存狐疑,但没试探出什么破绽,她不打算在这时候多做纠缠,“哀家还想过,将簇儿许给襄王世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洵一眼,“实话说,襄王世孙相较你秦微之,才是堂家最好的选择。但哀家……”她没言尽后话。
秦洵听懂了,太后还是想赌。
襄亲王的面子,高祖还在位时就是肯卖的,今上同样对其敬重有加,日后无论是齐瑄还是齐璟继承帝位,襄王的地位都不会被撼动多少,堂家与襄王结亲,只要这片江山还姓齐,就可保堂家安然无恙,也仅仅是安然无恙。
太后不满足这样的安稳。
孝惠皇后过世后,堂家比之过去已然沉静许多,太后还想让堂家重登荣华,恢复十几年前的无限风光。
若说再培养出一位堂氏皇后是太后不敢下注的豪赌,那将堂氏女嫁与极可能成为未来权臣的秦洵,则只算得上相较之下的小赌了。
秦洵失笑,这算什么,小赌怡情吗?
太后突然话锋一转:“秦微之,告诉哀家,齐归城于你是甚?”
秦洵一怔,飞快应话:“臣之贤主,如奉神君。”
“你于齐归城是甚?”
“陵王殿下的心思,岂是臣敢肆意揣测——”
“那哀家告诉你!”太后不耐地截了他话头,“他看重你,哀家会相中你秦微之,不是因为林秦有用,而是你有用,很有用,只要是齐归城继位登基,你就会是下一个权倾朝野的曲伯庸。”
谁要做下一个曲伯庸了,我想做下一个曲折芳不行吗?虽然知道气氛不合适,秦洵还是忍不住这样腹诽。
他笑:“太后这是想在不立堂氏皇后的前提下,让堂家涉入下一代皇权中心?臣听闻骠骑堂将军与昭阳公主两情相悦,想来这桩姻缘也是能得陛下首肯,陵王与贵妃母子情深,也一贯疼爱唯一的同母胞妹,臣以为,陵王殿下绝不会亏待昭阳公主的夫家,太后何必再牵一桩姻缘?”
“不一样。”太后垂眸望着紧贴自己裙摆的厚毯边缘,好像踟蹰着是否踏上去靠近少年,到底还是没抬脚,“堂家如今大不如前了,最有出息的也就是从戟,从戟上头却还压着你们林秦,现在的堂家,倚仗的是陛下几分垂怜,帝王的情义却是最虚无的东西。”
她掀掀眼皮,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洵:“秦微之,哀家知道你心思不少,你也不必跟哀家装傻充愣,当年在刘太皇太后压制下,哀家与陛下何尝不是母子情深相依为命,可你看现在,这份母子情义如何了?帝王薄幸,陛下如此,他儿子齐归城也不会例外,仅仅依靠齐归城待白绛和齐瑶的几分垂怜,根本无济于事,关乎利益才稳妥,就比如你,秦微之。”
何况齐归城自己知道他与那贵妃白绛并非亲生母子,往后还不知这对养母养子之间的情义如何,尤其白绛现在还有了个亲生儿子齐琛。
太后揣测眼前的少年人五成可能是当真不知此等宫闱秘事,没将后头这话明说出来。
那是因为您老人家自己作妖啊。许是日子过得舒坦惯了,秦洵好笑自己现在碰上本该严肃的境况,竟还会止不住接连腹诽。
皇帝他先是大齐的皇帝,然后才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偏要他乖乖做她的好儿子,想把一国之君像提线木偶一样掌控在自己的翻飞指间,皇帝不翻脸才怪。
秦洵道:“曲伯庸权倾朝野不假,但臣以为,太后不会不知,陛下心里待曲伯庸究竟如何?”
皇帝初登基时受刘太皇太后制肘,便是倚仗堂太后的族妹为右相曲伯庸的正室夫人,受到文臣之首的曲家极力拥护,日子才比较好过,皇帝能撑到刘太皇太后过世,坐稳这个帝位,曲伯庸功不可没。
这样一场扶持走来的君臣关系,如今也因曲伯庸日益膨胀的野心、和皇帝对于外戚权臣的提防削压,逐渐变了味道。
留了些停顿工夫给太后思忖,秦洵接着道:“当然,臣不敢妄议当今朝堂,只拿这间旧时钟室说事,太后也不会不知淮阴侯的下场。现在太后想在臣身上押注,就不怕有朝一日同样鸟尽弓藏,堂家人的血,会陪着臣浸透臣脚下这块毯子吗?”
“放肆!”这话确实难听了,太后挂不住脸面,神色骤寒。
沉寂许久的门边再度响起轻微的钥匙碰撞脆响。
“太后说得不错,关乎利益的确最是稳妥。”秦洵收起云淡风轻的模样,同样神色凛肃,“堂家若能保证与林秦一道拥护陵亲王顺利继位,臣便能成为太后口中‘下一个曲伯庸’,那臣自然不会亏待堂家,也会在新帝面前维护堂家,臣只接受与堂家这般的利益缔结。至于太后的赐婚,承蒙厚爱,臣敬谢不敏。”
门边那位静默无声的大嬷嬷已经两次没能控制好情绪,令手上锁钥发出了动作时碰撞的声响,秦洵冷眼一瞟她的方向,接着道:“臣不愿意,即便太后此刻反悔,要落下这道门锁,臣也不答应。且,臣有一言,想要说与太后。”他从钟下厚毯走下地来,脚上适应了片刻从略微的绵软感到坚实地面的过渡,“臣不会死在这口钟下,现今还是将来,都不会。”
昏暗的钟室里落针可闻。
不知静默多久,太后道:“你是中意了谁家姑娘?”
“太后何出此言?”
“哀家说中了。”太后莫名笃定,轻轻一勾涂抹着胭脂的唇,凑近少年面前,借着钟室里稀薄光亮分辨少年的容貌轮廓:“过去哀家一直觉得,你这孩子也就容貌像林家人,性子却是像秦家人多些,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你可知你方才说这些话时这副神情,哀家都在谁脸上见过?”
还会有谁。秦洵不假思索:“家母?”
太后似乎想要点头,又顿住了:“哀家第一次见这副神情,是从林天脸上,后来是阿初,再来,”她笑了笑,“就是你了。”
堂太后尚为堂小姐时,曾放下身段向林天明示爱慕,林天惊愕过后婉言相拒,脸上便是这样一副神情。后来太后想让干女儿林初嫁给儿子齐端,玩笑一般向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说起,林初也是将表情收敛成如此神色,认真婉拒。
两回都是被拒不久,太后稍稍一探,得知他们已然心属殷宛和齐舸。
如今竟还能从孙辈的脸上再见一回与他外祖和母亲当年如出一辙的神色,眉梢眼角皆是不容置喙的倔强,太后乍一看,竟有一瞬的恍惚,作出了少年心上有人的判断。
“谁家姑娘有幸在林家少年郎的心上占了一席之地?”太后不管秦洵承没承认,自顾自说下去,“你们林家啊,尽出情种。”令人讨厌得很。
在钟室里待得愈久,愈觉凉意浸身,秦洵虽在连日秋雨时就已添穿罩衫保暖,此刻却也十指冰凉,凉寒之气仍在顺着双手往身体温热的部位蔓延。
秦洵没承认也没不承认,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此处凉意深重,太后保重身子。”
太后沉默半晌,只疲惫道:“你回去吧。”踱了两步,她又道,“起身吧。”后一句不是对秦洵说的。
门边一阵悉索的衣料摩擦声,又没了动静。
太后肯放秦洵走,自己却还没有离开钟室的意思,秦洵不想跟她假客套,并未多言,只规规矩矩行了礼:“臣告退。”随即兀自经过了大嬷嬷身前,踏出钟室内门。
还没出外门,尚在通道里,身后苍老妇人的声音又起:“少年人,锐气太盛,将来怕是要吃大亏的。”
声音从钟室里传来,听在通道里的秦洵耳中带着轻微的回响。
秦洵脚步稍顿,没回头:“多谢太后提点。”
“好自为之。”太后这四个字说得很轻,说完后再无言语。
踏出外门,总算又见天日,日光虽然浅淡,多少还是能给秦洵刚从钟室出来的冰冷身子回暖,秦洵后知后觉掌心湿润,竟是沁了薄汗,他笑笑,掏出帕子擦去。
废弃的旧钟室着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冷也能把人冷死,况且秦洵潜意识里还存着年幼时的心理阴影。
还好太后没怎么纠缠,秦洵回想方才经过大嬷嬷身前时瞥见她的神色,心想若是再耽搁久些,这位深恨他的大嬷嬷指不定克制不住,会忤逆太后的本意,当真一把锁将他关在那钟室里头。
秦洵倒不是在担心会被关在钟室出不来,就是从随身药剂里挑一瓶出来蚀掉门锁,他都不至于会被关成一具白骨,他比较担心的是,最大可能是他还没自己捣鼓完,齐璟就先找上门来了,如此一来,难保齐璟盛怒之下不会像他父皇一样跟太后翻脸,那也就相当于齐璟与整个堂家撕破脸皮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堂家如今说盛不盛,说衰不衰,“开国世家”的积威犹存,在朝中还是能占一席的,若当真任其弃了齐璟转投齐瑄麾下,齐璟不心疼,秦洵都替他心疼。
太后今日没打算对他做什么,秦洵在景阳殿门口被小太监拦下时就心中有数。
景阳殿处在皇宫东部的一片殿宇,除了刚出生的齐琛和尚年幼的齐瑀以外,今上膝下的其余五位皇子都住在这一片,也只住皇子,又逢秋狩月,现下只余监国的齐瑄齐璟并身子孱弱的齐珩留居宫中,太后选在齐瑄和齐璟上朝的时辰里,派人用一辆帷幔遮掩的普通辇车将秦洵接来长乐宫,又没走宫门,走的是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横空栈道,很容易避过宫里的耳目。
但她没想着瞒过齐璟,否则也不会让宫人直接在景阳殿门口堵人,何况秦洵出殿时,身后还跟着个听从齐璟吩咐在宫里贴身保护秦洵的单墨。
那时秦洵问小太监“你家主子是谁”,小太监不发一言,只托出那枚凤戒,被秦洵的身子遮挡住,身后的单墨没见他动作,不闻回应,单墨便走上前来重复道:“秦三公子问你,你家主子是谁?”
“是太后。”秦洵代答了,又笑道,“你留在殿里吧,太后有邀,却之不恭,我去去就回。”
太后只是不想惹旁人的眼,没打算瞒着齐璟叫走秦洵,毕竟齐璟只要有心查探,总会知道秦洵离殿的这段时辰去了何处,与其被他查出来让他心中不快,倒不如太后自己大方一些。
既然齐璟知道太后叫走了秦洵,太后当然会把秦洵再完好无损地送回来,绝不会真动他一根头发,所以秦洵才毫无顾忌地来了长乐宫。
秦洵婉拒了长乐宫要送他回去的辇车,望望天色,粗略估摸着来一趟长乐宫耗了近一个时辰,原本是想赶在离午膳稍早些的时辰,去姨娘的昭阳殿候着齐璟下朝,一起蹭顿昭阳殿的饭,眼下午膳时辰早就过去了,齐璟肯定也早就下了朝,不知齐璟现在是在景阳殿还是昭阳殿,吃过饭了还是在等自己回去吃。
长乐宫在未央宫东,除去宫门出入,两宫之间修了条“不霁何虹”的长栈道方便通行,秦洵来时是乘辇车顺着栈道入得长乐宫,回去也想就近从栈道走。
踏上栈道没走多久,便见栈道栏杆旁立着等候的主仆二人,黑金白裳的陵亲王冷着张俊容,负手眺望栏杆外,身边的贴身侍卫颇有几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