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国母

秦洵嗤笑:“单说五国之间各怀鬼胎的光景,也不必跟他们讲什么道义,既然是买卖往来,当然是从他们囊中捞的银两越多越好。”

能将他们掏空最好不过,他恶劣地想。

齐璟轻笑:“小混账。”

哪里有责备他不道义的必要呢,秦洵其实说得很对,毕竟别国觊觎大齐时也不会那么讲道义地顾及大齐的国计民生,也会想着从大齐人的囊中捞钱越多越好,商业往来这样的无声争战,谁都希望更大的利益落在自己手里。

齐璟待人再怎么温和宽厚,也不是个会在朝国商战中损己利人的傻子。

二人回到主殿,正好碰上清砚带宫人将膳食餐盘挨个儿排上桌,最中间的白瓷大碗里便是秦洵一下午念叨了好几回的蹄花汤。

齐璟端起小碗,一勺一勺往里舀汤:“小混账想怎么从别国捞钱?”

照齐璟的性子,若是与别人谈论此事,正常来说会是词语斟酌得体地问出“不知对于与别国经商往来之事,阁下有何高见”这样的话,也就是跟秦洵说话时,他能甚为随意地说出“捞钱”二字。

“让我想想。”秦洵接过齐璟给他盛的一碗蹄花汤,望着乳白汤色中隐隐冒出的一小块猪蹄肉,他拿起勺子戳了戳,笑道,“要是别国没有猪肉吃,又让他们觉得猪肉在大齐是王公贵族才吃得上的贵品,是上位者特有,你说别国的那么些贵族富商们,馋是不馋?”

齐璟笑而不语,边给自己也盛了碗汤,边静待着他的下文。

当然是馋,即便不馋,也会在宴客时放一碗在桌上,给自己和家门充充脸面。

富贵往来间的攀比之风才最是盛行,也最是容易破财。

秦洵舀起一勺汤先尝了尝,咽下后道:“当然,只是打个比方,猪肉到底不是个稀罕物,像茶叶这样的就不一定了。”大齐最为盛产茶叶,而且只有大齐才出产名茶。

“茶叶在大齐不是个稀罕物,普通人家里也不会连点粗茶都喝不上,但在茶叶稀缺的别国,大齐的普通茶叶在别国估计都算得上珍物,那大齐的珍贵茶种,在别国可谓是无价之宝。一斤同样的茶叶,在别国的卖价肯定要比卖在大齐境内翻了几番,卖去别国赚他们的钱多好。”秦洵用勺子戳上汤碗里的肉时,将软烂的肉块戳开了几分,他心情很好,“这汤炖得真不错。”

齐璟:“是不错。”

“慢炖出高汤啊。”秦洵住了勺,望着碗中还直冒热气的滚烫汤水,意有所指,“反正就拿茶叶作例好了,我们也不必费心思在别国商市里故意将茶叶价钱抬得过高,只要花些工夫,让他们那些达官贵人们——最好是油水丰足的皇亲国戚,习惯且依赖上大齐供给的茶叶,然后就……”

“就?”

秦洵一时兴起话转玩笑,神色戏谑:“就不卖给他们了,喝白水去!”

齐璟好笑:“别闹,正经说。”

“好吧,然后就减少供给别国商市的茶叶量,货少了他们争抢时就会自己把价钱抬上去,那么些随随便便就能一掷千金的富贵人,谁知道会为了争抢东西抬价抬成什么样,反正银两最后都落我们囊里了。毕竟,我们从别国赚钱,本就没打算从他们百姓身上刮下多少油水。”

在压根不必顾及别国民生的情况下,要从朝国间的商业往来里赚取利益,自然是盯紧了财大气粗的富贵人群,盯紧那些一日就能毫不心疼地花掉普通人一年开销的贵门富户,才是最好狩捕的猎物。

秦洵将一小块肉浸上些汤水舀上勺来,往齐璟嘴边递去:“不过当下姑且只是个假设,真付诸行动自是没有这么简单,至于要怎么将大齐供去别国的商物吹得珍贵稀罕,又怎么哄着别国那些油水足的富傻子们来疯抢我们的货,再怎么对付别国那些脑子够用的上位者,这种麻烦事我可不管了,啧,想多了掉头发。”

他又面露忧色,往齐璟头顶上瞟了瞟:“你要是操劳太过掉头发了,一定要告诉我,秦大夫会想法子给你补救补救的,我真的不嫌弃你!”

齐璟抿下他勺子上那块肉时差点呛着。

“……我真的没有脱发烦恼。”他无奈,又点着秦洵鼻尖道,“奸商。”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距皇帝离宫秋狩已经过去近二十日,少部分亲信大臣随驾,不在皇城,却还剩下大半朝臣,何况有左右丞相这样上了年纪不去秋狩的老臣镇场,大齐五日一朝的朝堂规矩还是坏不得。

皇子监国还不能僭越到坐上太极殿正殿那把龙椅,于是每到朝日,齐璟和齐瑄兄弟二人都会一同在太极殿偏殿内接见朝臣,空出原属皇帝的主位,齐璟与齐瑄一人一边坐在主位之下,再下则坐着诸臣。说是上朝,倒是聚谈的气氛占上风,众臣都比往日在正殿龙椅下要放开不少。

只是齐瑄理政不大爽利,齐璟又不想干涉太多,也就会比皇帝在宫时多费工夫,这一上朝就要费去整个上午时辰,每回朝日秦洵醒来时,身边都是空的,只有他一人躺在偌大一张景阳殿华床,床幔大概是齐璟走前顺手钩挂起,他半边身子被窗外探入的日光映得明亮。

往往这时,秦洵便会在起床后晃一趟昭阳殿,陪贵妃姨娘说说话,再逗一逗小齐琛,消磨时光到将近午时,估摸着齐璟下朝了,才回景阳殿共用午膳。

是日,他洗漱后随意从桌上早膳里取食几口,正打算再去昭阳殿打发时辰,不想刚踏出景阳殿没几步,被个陌生的太监拦下了。

小太监态度倒是恭恭敬敬,他本身个头就没有秦洵高,行礼时腰背弓下的弧度也深,头垂得很低,太监帽挡住了秦洵大半视线,拢袖的双手又挡了鼻下,从秦洵这由高往低的角度看去,愣是没瞧清楚这小太监一星半点的容貌。

他被小太监喊住“秦三公子留步”而偏头看时,小太监已是这副形容了,秦洵只从他稍显稚嫩的细嗓中,大致判断他年纪不大,而且这嗓音秦洵并不熟悉。

“何事?”秦洵瞥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那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辇车,心中多少有了点数。

这辆辇车并非大敞,是用帷幔围了个密不透光,许是为了给这厚帷幔里的空间透气,两侧的帷幔布像马车车厢的侧面一样,各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四方窗口,两个小窗仅用轻软薄纱遮挡。

辇车与马车不同,宫里一般不允许骑马,是用人力拉行辇车服侍主子们,辇车正常来说座位四周无遮无挡,看上去只是给把椅子下面装上木轮在拉行,宫里地位高些的主子才能坐上有遮顶的辇车出行,有遮顶的辇车才会有讲究些的主子罩上帷幔布,将辇车包遮起来。

辇车包遮帷幔还不算什么少见的特权,只是位分不同的主子们,会在帷幔布料的选用上有所不同,能叫人看出辇车主人的身份高低罢了。

秦洵觉得这辆辇车普普通通,也就是因为这辇车的帷幔用料是宫里寻常的布匹。

乍一看,他第一反应是辇车里坐的人来找自己,但秦洵往辇车那一眼掠过,透过半透明的小窗薄纱观察到,辇车里并没有人。

那这辆辇车多半是要叫自己坐上了,他想。

小太监保持着弓腰行礼的姿势,道:“主子邀秦三公子一晤。”

毕竟是太监,嗓音不可避免地裹着几分属于太监的尖细,但听上去倒是没什么攻击性,不会让人耳朵不舒服。

秦洵身形未动:“你家主子是谁?”

小太监并未回话,而是就着这般与秦洵靠得很近的距离,从拢合的衣袖下摊开一只手掌,将掌中物托给他看。

他掌中是一个精巧的小木盒,木盒里垫着软布,软布上托了一枚戒指。

一枚任谁都看得出做工极为精良的戒指,材质似玉又似石,白与金二色混合,纹理错落有章,纹路密集处的金色偏深,形成漂亮的渐变。

戒指的大小和款式表明是女子之物,且已有常年佩戴摩挲的包浆质感,精细的镂空雕花紧凑在一枚戒指的大小上,最细微的孔洞里都是清理洁净不沉杂垢,一看便是精心保管。

戒指上雕的是凤凰。

在整个大齐上下,敢拥有这么一枚雕刻凤凰的戒指,自然是一国之母。

秦洵能知道这枚戒指属于长乐宫那位一国之母,而非随同皇帝上林狩猎的曲皇后,不过是因为他对这枚戒指眼熟到能一眼认出罢了。

幼年在还没发生入钟室那档子事时,秦洵与太后的往来不算少,当然也还记得尊贵妇人戴在指上常常摩挲的这枚凤戒。

后来听说过,这枚特殊玉石制成的凤戒是从前朝大殷流传下来的,从前朝起就只传于一国之母,大齐建后,这枚凤戒并不在当时尚为皇后的堂氏手里,而是被当时的刘太皇太后收在身边,一直到今上继位都没给堂氏,直到刘太皇太后过世,才到了堂太后手中。

后来在今上迎娶曲佩兰为后时,堂太后将之传给了自己这位外甥女兼儿媳,却在曲佩兰过世后又收回自己手中,没有再给现皇后曲折芳,还叫曲折芳暗咬银牙气了不少时日,至今耿耿于怀。

明明直说太后要见他就好,偏偏要给他看这枚凤戒,摆明是在拿身份施威,不容秦洵拒绝。

“走吧。”秦洵淡淡丢给小太监一句,自觉乘上了辇车。

宫人平稳地拉动辇车,顺着两宫之间的长栈桥,送车上这位金贵的世家公子往长乐宫去。

“拜见太后。”长乐宫主殿,秦洵给上位的华服贵妇行了跪拜礼。

“起吧。”已然年老的贵妇从小太监手中取回自己那枚凤戒,神情和语气皆平淡无波。

“谢太后。”少年起身时顺着动作轻轻将衣摆拂得垂坠无皱,并未失礼地多费工夫拍掸膝上灰尘。

那枚凤戒太过尊贵,小太监在景阳殿外堵住秦洵出示给他看时,就只是托着装了凤戒的小木盒,没敢直接以体肤触碰,方才还给太后,仍是恭敬地捧着小木盒,太后取回时却还是洁癖似的向身旁的大嬷嬷阿冬要了块布,细细擦拭过,这才戴回自己指上。

戴好那枚凤戒,太后抬手示意大嬷嬷扶住自己,另一手微提裙摆,徐步走下阶来,停在了站立殿中的红衣少年面前。

秦洵原打算只是去见他的贵妃姨娘,并没有太在意仪容,一身在民间时偏好的纯色红衣,简简单单,无佩无绣,头发披散,仅在后腰处用一根宽发带收束。

景阳殿门口那会儿,小太监显然没有等他回去换衣梳头的意思,秦洵也就这么往长乐宫来了。

堂太后望着他。

当初还需要大人弯下腰或蹲下身子与他平齐的软小稚童,如今个头却是比太后都要高出一大截了,秦洵见着太后下了阶站在自己面前时,需要仰头看向自己,便得体地拢了衣袖弓下腰背,微垂了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容,并未张狂到去居高临下地俯视大齐最尊贵的妇人。

“直起身来。”妇人明显比过去苍老的嗓音制止了他这般举动,“年轻人,弓腰驼背像什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秦洵自小长在长安权贵圈,也不是会惶恐怯场的人,太后既开了尊口,他便重新站直颀长的身子,毫无顾忌地与太后仰头望来的目光对视。

太后定定注视少年一双深蓝眼眸:“不叫姨祖母吗?”

秦洵道:“臣惶恐,不敢与太后攀亲。”

太后竟是笑了笑:“长大了,学会顶嘴了。”

其实秦洵说话时语气放得十足十谦卑诚恳,并无孩子气性故意顶撞的意思,太后虽是说他“顶嘴”,倒也不是在责怪。

年幼时秦洵遇事不大多想,和蔼的太后总是一张慈祥笑颜,包住他的小手轻轻拍着,耐心听着他偶尔还说话磕巴的童言童语,或是将他抱在臂弯里四处走动,指着些物什哄他道“洵儿看喜不喜欢”,不时还会被他逗得开怀,当真是把他当亲孙子疼爱的模样。

秦洵对早逝的秦家祖母并无印象,只一直受着林家外婆的慈祥疼爱,很容易就对同样慈祥的太后产生亲近好感,太后的说法,是说过去各家皆为旧殷之臣时交情甚笃,齐家堂家与秦家林家的长辈们是同袍兄弟姐妹的情谊,自己一直把林初当成干女儿,也就让秦洵唤自己“姨祖母”。

秦洵想也没想就照着唤了,只在回到家中说起时,见父母长辈神色有些古怪迟疑,但他们也没制止他如此唤太后。

若非后来钟室一事,秦洵许是还能一直将太后当作和蔼慈祥的“姨祖母”看待。

他长大后试过设身处地想一想,站在太后的角度,其实也能理解太后待他母亲和他时,既念着他们是同袍后嗣、是林天的子孙,却又想着他们是殷宛公主的后代,那种怜爱与怨恨交织的心绪。

他当时想,若是齐璟与别的女子成婚生子,他面对齐璟的孩子,想来也是与太后一样的心情,一方面因为那是齐璟的孩子而无比怜爱,一方面又因那是自己不得与齐璟相守、是齐璟与别人生下的孩子,难免心痛埋怨。

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心无芥蒂,显然太后也是。

不过他当时这样思忖时,将话与齐璟说了出来,包括齐璟与别人成婚生子的假设,虽是很好理解又有理有据,但齐璟听了自是非常不高兴,严肃斥他往后不准再用这种胡闹的假设来分析事情。

齐璟身为皇子,对于自己出生前的皇城秘闻也能知晓个一星半点,训斥完后齐璟又告诉了秦洵一些他知道的事。

在林初年幼时,太后让林初唤自己干娘,其实也有心让林初嫁给自己儿子齐端,与林天做不成夫妻也结成个亲家。

可惜情窦初开的林初心属的是齐舸,便从此与她的太后干娘站在了对立面,再也不复旧时的亲昵,乃至后来被太后报复性地毁去了姻缘。

太后当然也不再愿意让儿子娶林初,所以对于儿子求娶林初一事,她很恼火,这让她想起当初自己在林天那求而不得的光景。

她不能容忍已然登基为新帝的儿子如此不顾尊严脸面,也不能容忍儿子牵连着自己第二回在林家人那里失颜,否则她原本也只想在齐舸与林初的姻缘事上稍加阻绊,没打算做到下懿旨直接将林初许给秦镇海的绝情地步。

太后在秦洵出生后百般疼爱,怕是冲动之后冷静了几年心生愧疚,只可惜尘埃落定的事不容人后悔,林初早已嫁与秦镇海且生下秦洵,平王齐舸也王府走水之祸里严重烧伤生死不明,一步错步步错。

原本太后疼爱着秦洵来慰藉自己心安,想将过往恩怨止步于此,不曾想后来和皇帝之间愈生隔阂,太后有意跟皇帝对着干,看皇帝那么厚待秦洵,她反倒不高兴了,故意将八岁的秦洵带入钟室,以君臣之别威吓,最后就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作者有话要说:凤凰是雄为凤雌为凰,但我想想还是觉得叫“凤戒”比叫“凰戒”顺口,所以这样叫了,大家不必深究哈。

假期前几天太忙了,今天没有加更,万分抱歉,但节日的加更会在放假期间补上的,不会漏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