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赋税

这阵子齐璟政务繁忙,睡眠不足,偶尔会有些头痛不适,秦洵前几日晚上睡前给他扎过一回针,缓解不少,只在久不休憩时,太阳穴会有轻微的突突跳疼,此刻许是起了火气,连带着头疼毛病又犯。

秦洵忙丢了茶盏,绕去他椅背后替他按揉起太阳穴。

边给他按摩,秦洵也在轻声说话:“你没事少操心一点,要是年纪轻轻的就落了头疼的毛病可如何是好。”这还没当皇帝就如此操劳了,当了皇帝不知得辛苦成什么样。

秦洵心疼他,就差说出“我们不当这个皇帝”的意气之言。

但他心知不能,齐璟早早涉入皇权之争,再无退路,一旦他松懈,所有他珍视的、珍视他的,都会随他一道粉身碎骨。

齐璟握上他给自己按摩太阳穴的手,轻轻笑出来:“不是有秦大夫在我身边吗?”

秦洵故意手上一重,听齐璟小小抽了口气,想象得出他略微蹙眉的模样,才道:“你当秦大夫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啊?”

齐璟一声叹息,突然问:“阿洵,赋税一事,你如何看待?”

秦洵手上动作一顿:“这种连奏折都不起,随意在上报的公文信件里带过的三言两语,不必理睬。”

“我不是说这些,是说当今大齐的赋税,你在民间过了六年,可有看法?”

即便各州的上报公文里一部分携了偏私与恶意,齐璟还是不免随着这些三言两语在意起关乎国计民生的“赋税”了,秦洵如是想。

他回:“长安繁华自不必说,江南富庶也一片欣荣,我没去过长安和江南以外的别地,不知别地都是个什么光景,这我可说不好。”

“我也没把大齐所有州地都去个遍。”齐璟阖着眼,被他按摩得很舒适,语气也是和缓的,“其实连父皇都没把他的江山全都亲自看入眼中,父皇与我对国境各地的了解,大多来源于各地官吏自行上报,再来便是定期从朝廷派人督巡,很多关系重大的朝国制策,在施行多年一切都成惯例的情况下,若要变动,就是个谨而又谨、慎而再慎的事,否则,即便决策时出于好意,也难说施行下去不会弄巧成拙。其中无奈与为难,都是不足为外人道。”

秦洵手往下一滑圈住他颈,低头附他耳边笑道:“所以我是内人。”

齐璟轻笑:“嗯,你是内人。”他拉过脖颈上的手,“过来坐我腿上。”

秦洵顺从地坐上他大腿,刚坐下来就被齐璟整个搂进了怀,齐璟垂头抵在他一肩,像是心中愁绪万千终于得以吐散一般,长长舒出一口气。

秦洵就着这姿势仍是给他按摩头部,齐璟任由他动作。

“所以你想跟内人谈谈赋税的事?”秦洵问。

“随意说一说就好,我只是想稍作休息,现下我并不想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

毕竟大齐如今的经济财政一切运转正常,没必要吃饱了撑的去妄动赋税制。

“赋税从买卖经营中产生,一朝一国的买卖经营足够活跃,财政经济才能足够繁荣,因而调整赋税,绝不能使当下朝国经济的活跃程度降低,否则就是失败的调整。”秦洵斟酌道。

至于这个所谓的“朝国经济的活跃程度”,倒不是指买卖的成交数,而当指整个朝国的买卖经营活动最终合计的经济价值。

这几日带着秦商,秦洵说事时还能拈来些白话易懂的举例。

好比说,假设不计成本,一串糖葫芦卖一两银子,在不征税的情况下,卖出一串糖葫芦的一两银子全数落入了小贩囊中,若是一日卖出一百串糖葫芦,小贩一日经营所得的利润便是一百两银子。

而若朝廷对此经营生计征税,小贩每卖出一串糖葫芦需得缴纳一两银子的赋税,如此一来,若是小贩仍像过去那样把一串糖葫芦的定价停留在一两银子,他的经营便会血本无归,应对的举措往往是涨价,一旦糖葫芦涨价,总会有一些买者不接受现在的定价,不再来买糖葫芦,于是小贩每日经营收入的利润增减,便与价钱涨幅和买卖成交数挂了钩。

假设小贩将一串糖葫芦的定价涨为二两银子,一串糖葫芦需缴纳一两银子的赋税,如此一来小贩卖糖葫芦的利润仍旧是每串一两银子,但对于顾客来说,买一串糖葫芦需要付出的价钱从一两银子涨上了二两银子,有人不再买,每日糖葫芦的买卖成交量便不足一百串,小贩的利润收入便也不足一百两。

假设朝廷的赋税标准没有更改,小贩为了保证自己充足的利益,便会经过一段时期的摸索,将糖葫芦定价在一个不会少于过去一百两利润的水准,好比说他定价每串糖葫芦三两银子,每串糖葫芦缴纳一两银子的赋税,如此一来,卖一串糖葫芦的利润为二两银子,成交数却因价钱上涨降低为每日六十串糖葫芦,但算下来,小贩每日的利润收入为一百二十两银子,倒也是比不缴税时获得了更多利润。

但是小贩也没法为追求更大利益毫无限度地涨价,若是小贩给每串糖葫芦定为十两银子的高价,再无一人来买他的糖葫芦,那他的糖葫芦买卖也就再无收入可言。

故而,在朝廷规定了一定程度的赋税时,商人们为了既能按规定缴纳赋税,又不会损害到自身利益,甚至能比之过去获得更大利益,往往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试探摸索,都能自行将原本的商品价钱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标准。

如此的赋税规定,既能在一定程度上充盈朝廷国库,又不会对朝国经济造成过分动荡的影响,甚至还能稍稍推动着朝国经济更加繁荣。

然诸事都是过犹不及,就像假设了小贩贪求更大利益给糖葫芦定价过高,反倒落得再无买卖成交的下场,若是朝廷的赋税制不够合理,受赋税影响的经济则会动荡太过,乃至无法挽回。

再来假设,若是对一串糖葫芦征税就为十两银子,那么小贩若想着起码不亏损成本,每串糖葫芦的定价至少也要是十两银子,但十两银子一串的糖葫芦根本无人光顾,有价无市。

若是小贩降回原本能卖得出的二三两价钱一串,一串糖葫芦十两银子的赋税规定仍需遵守,小贩就入不敷出了。

以小见大,街头小贩的糖葫芦营生如此,其他一切经济营生更是如此,合理的赋税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并促进朝国经济的繁荣,一旦赋税过重,朝国的财政经济便会迅速崩溃。

所以朝国赋税的制定及变更,定是要统治者谨而又谨、慎而再慎地拿捏决断,必须在保证整个朝国的经济繁荣程度不会受损的前提下,再以调整赋税制策来满足调整物价及充盈国库的目的。

秦洵一番“糖葫芦论”说道完觉得口干,去捞桌案上的茶盏给自己润润喉。

齐璟埋了半张脸在秦洵肩上衣料里,所以说话时温润嗓音听入耳中还带了些闷:“历来毫无理智、暴虐苛税的王朝,就没有长命的,那么多前车之鉴,后人若是不知引以为戒,也不必坐在这上位者的席位了。”

暴虐苛税的王朝,往往是被苛税榨干的百姓不堪忍受揭竿而起所覆,上位者理当深谙“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百姓能将他们爱戴的明君高高奉在明朗倾泻的日光下,也能一朝激起千层浪,将原本高高供奉的小舟卷下无尽深涡。

秦洵轻笑:“暴虐苛税固然不可取,全然无税也是不可取,先前应付商儿,只是拿不征税他就没的吃这种话逗孩子,不过是他年纪还太小,个中道理就算给他细说他也听不懂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赋税啊,本就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尤其是大齐这样才三十来年的王朝,总得经历从初期尝试走上正轨、再愈趋繁荣的过程,这其中各种制啊策啊变动更改,每一项可都要花大工夫啊。将来后世的小兔崽子们,生下来就享受着井然有序的安逸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体谅到祖宗们当年为了将这片江山打理好,操劳得是如何头痛欲裂。”秦洵按摩着齐璟的头,颇有感触地碎碎念,言罢问齐璟,“可舒服些了?”

“嗯。”齐璟学他平日的举动,往他衣料上蹭了蹭脸,“今晚再给我施一回针吧,之前被你施了针,这几日其实都舒服不少。”

“你都不怕针扎的吗?这种又尖又细的锐器,商儿可是被我吓哭过。”

“商儿才多大,我多大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齐璟笑了,又往他衣料上蹭了蹭脸。

过去总是秦洵爱往齐璟身上挨挨蹭蹭着撒娇,齐璟偶一尝试,觉得新奇又觉得挺不错,他夸秦洵:“你岐黄学得很好。”

素来沉稳的齐璟难得一次做出类似撒娇的举动,秦洵很享受,闻言半点没有谦虚:“那是当然,师祖都说过,我是他所有徒弟徒孙中天资最好的一个。”

“这样好的天资,也不知道多放在正途。”话是这么说,齐璟语气中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好似只是在说秦洵玩闹,他很平常地在无奈兼纵容。

秦洵没应这话,仅仅摩挲着齐璟肩颈上的头发。

此前对于要不要告诉齐璟他在炼毒,秦洵是犹豫过的。

大齐境内、皇权之外的普通人等,对于齐璟而言皆是齐家子民,药毒这种东西,若是碰巧用在恶徒身上便罢,齐璟又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心性,但如果被毒害的人只是因私怨被人害命,齐璟听闻,他是会反感的。

毕竟是一类危险乃至阴邪的东西,秦洵在弄这类东西,让齐璟知道,他肯定是会皱一皱眉的。

只不过因为是秦洵,齐璟对他这些作为能够包容,能够纵容,却不代表齐璟全然赞同。

齐璟是个血肉凡胎的人,即便日后坐上了大齐君主之位,他也是个“人”,他做不成悉数照拂芸芸众生的神明救世主。

比之无甚情感羁绊的陌生人,人类总是趋向着更加珍重自己的亲眷挚爱。

秦洵笑道:“今日我让厨房做了蹄花汤,这阵子我是看着你清减下来,待会儿你多喝些,补补身子。”

齐璟颔首:“待我将剩下的奏折批好给齐孟宣送回去,也没剩几本了。”又补道,“让厨房放些蔬菜进去,缓一缓肉汤的油腻,否则喝起来腻人。”

“我跟厨子说过了,要放蔬菜,还要少油、少盐,你还不喜欢吃肉皮,到时候皮剔给我,你吃肉。”秦洵掰着手指数给他听。

齐璟的口味一贯清淡,不喜多食油盐过重的菜品,就跟齐璟会把秦洵的喜恶记牢一样,秦洵也不会忘记齐璟的各种小习惯。

说起饮食,齐璟往奏折上批了两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噙了笑来问秦洵:“阿洵可知为何盐铁需收归官营?”

“因为暴利啊!”秦洵不假思索,“暴利,还有集权,所以不仅要收归官营,还得对经营盐铁的官部严格监管,一不看紧就总有人想刮油水。”

齐璟轻笑:“很聪明啊。”

“一般聪明。”

这话倒不是在假作谦虚,盐铁官营的原因,想在朝堂里混出名堂的,多少得带着能想明白这件事的脑子,秦洵世家出身,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当是情理之中。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一般来说,粮食这种生存必备的东西,涨价并不会对成交数量带来非常大的影响,好比说发饰太贵,贫民女子买不起可以不戴发饰,顶多没有那些发饰打扮的女子精致好看,不至于威胁到生存,但粮食再贵,也得买回来填肚子,否则就会饿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各种各样,很多人家即便从商铺里买不起食物,也多是能自家圈一块小田地种植,自给自足。

盐不一样,只能从海水或国境内特定盐池产出的这种调味品,是天生的暴利商品,也是一旦朝廷把控不力,便会对朝国经济带来极大冲击的危险商品。

这也可从赋税说起,先前小秦商以为是自己将百姓的钱都吃掉了,天真地说出“不征税”的话,秦洵只随口堵了句“不征税你吃什么”,纯粹是简单粗暴地应付孩子。

但是细细想来,道理也是有的。朝廷的收入、国库的充盈,给官爵者赐发的俸禄食邑,皆是来自赋税,然而征税一事,并非统治者全为利益,其实也是对朝国经济的一种保护措施。

不乏有不甚清明的百姓像天真懵懂的三岁秦商一样,认为“征税”仅仅是朝廷从天下的经营活动里获取利益,从而满足王公大臣这些上位者的财欲,是他们倚仗权势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若是朝廷不从经营活动里征收赋税,朝国的商品会普遍降低到更多平民百姓买得起的便宜价钱,如此一来该是皆大欢喜。

其实不然,征税也是对朝国经济的保护。

商人往往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仅以一例言之,在一种商品的价钱降低到人人买得起后,谋求利益的商人会利用自己手中充足的本金,将原本价钱低廉的商品全数买走进行垄断,转而以更高的价钱再次出售,形成所谓的“黑市”。

这种商业行为或许不会对“女子发饰”这般可有可无的东西造成太大影响,但赖以生存的粮食布匹一类物什,显然会成为这种黑市垄断行为的最大暴利商品。

很简单,一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人就会死,不想饿死冻死,就得在粮食布匹都被黑市商人扫货垄断之后,也要咬着牙接受黑市里的高昂标价。

黑市垄断也只是其中的一种情况而已。

因而在一个价格普遍低廉的商市里,只有真正以低廉价格买到了需求物的人是当真因此获利,更多的人,都会因诸如黑市垄断的商业行为而受累。

如此一来,朝廷对于经营活动征收一定的赋税,便成了遏制这类行为的保护措施。

为了在缴纳赋税后仍能保证自己充足的利益,商市里商品的价钱会在原本低廉的基础上适应着调高,商人手里的本金再充足也是有限的,只要用赋税将太过低廉的价钱调高到仍能让百姓普遍负担得起、却也不会让商人的本金足够全部扫荡一空,就算商人仍在做扫货转卖之事,商市里也仍有未被垄断的正常商品流通。

若要具体举例,便也可作个假设。

一斤粮食的价钱原本为一两银子,商市里一共有一百斤粮食可供百姓购买,商人手里有一百两银子的本金,商人便正好能将一百斤粮食全数买走垄断,可若是每斤粮食需缴纳一定的赋税,一斤粮食的市价涨到了五两银子,商人手里的一百两银子本金则只能买走商市里的二十斤粮食,仍有八十斤粮食以正常的价格流通于商市,黑市垄断赚不着多少利益,这样的垄断行为渐渐也就少了。

这当然是最理想化的状态,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却能依此道理,用合理的赋税最大程度遏制不良商业行为,基本保证朝国经济的平稳运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小喜欢七】小天使的营养液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