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管教

秦淮当初写给繁花庭牡丹姑娘的那首所谓“情诗”,其实不过是在初将牡丹收为下属时,为她登台献艺专门写来供她唱曲的。

毕竟是在青楼风月地唱的小曲,秦淮写的时候掺了不少情思绵绵的暧昧撩拨,一首出自秦大才子笔下的曲词,一位才貌双全勾人心魂的美人,牡丹成功惊艳长安风月圈,顺理成章成了繁花庭的当家花魁。

众人皆知花魁牡丹的招牌小曲词作为“惊才绝艳”的秦氏子长,久而久之也就流传成这是秦子长写给繁花庭花魁的情诗,成了秦淮一桩常被同好们调侃的风流韵事。

秦洵还在江南时听齐璟提及此事,好奇那首“情诗”的内容,齐璟以怕他学坏为由不肯说与他听,回长安后他想起这桩事,毕竟此事太过出名,他稍稍寻个人一问便打探得手。

当时他拈着那张热心群众默写出来给他看的“情诗”回到家中,一边伸到秦淮面前把纸张晃得哗哗响,一边拍着大腿狂笑:“淫词艳曲!淫词艳曲啊!难怪那时候齐璟死活不肯告诉我,秦子长啊秦子长,你当初要是这么一篇东西递到陛下面前,你看他是夸你‘惊才绝艳’,还是把你扔去浸猪笼哈哈哈哈……”

那时候秦淮毫不客气地对弟弟动了手,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面,尤其还有齐璟护着,秦洵有恃无恐,又提起这一茬来打趣他。

这个混账东西,秦淮磨了磨牙根,却听身旁轻声一咳,燕宁远温和解围:“子长毕竟年纪尚轻,不急于成家也并非怪事。”

“都是半大小子,急什么成家不成家的,让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脸往哪搁?”殷子衿一碗醽醁饮尽,将酒碗搁上石桌,“这里也就我与燕兄年纪已过而立,我和阿容的事在长安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只不知燕兄这般年纪还未成家,你们燕家竟是都不催促你?”

燕宁远一愣,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过惯了,并不想娶妻。家里……会不时催促,一直无果,如今也多有放任我了。”

殷子衿戏谑:“如何过惯了?”

“就……”燕宁远悄悄觑了眼秦淮,面上浮出几分绯色,“就如此过惯了。”

从原本皆为学生住同一间宿房,到后来成了师生关系,燕宁远根本不知是从何时起就被欺师灭祖的这个人打上主意,而后被对方得寸进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如今早已习惯了与他相伴,想来也是能习惯一辈子的。

岁岁如此,便是足矣。

秦洵意有所指:“过惯了过惯了,大家都是过惯了。”

“确然。”齐璟点头。

“世事安稳便好。”话不多的余容也温声附和了一句。

齐珷拎起酒坛给众人碗里添酒:“就是,哪烦心那么多事,过得快活就行了,像我孑然一身无聊了就往外头各处温柔乡玩玩,这样的日子不也过惯了,叫我娶了娇妻美妾放家里我还不习惯呢——小丫头干嘛这样看我?”最后一句是一脸莫名地看着秦绯澜说的。

文静的小千金在众人投来的目光下轻声细气:“梁王殿下可以递一袋蜜饯给我吗?”

齐珷取了一袋蜜饯给她,笑道:“要零嘴就要零嘴,那样盯着我看,都被你看得心里发毛。”

秦绯澜接过蜜饯,仍是轻声细气,说了句“谢谢”。

因为你根本没意识到,只有你跟他们的“过惯了”是不一样的意思啊!小千金一双秀美的杏眼轻轻眨了眨。

毫无察觉的大人们在继续闲谈。

“子长前阵子可是又作新篇?近日在长安城多有耳闻。”

“子长前阵子的新作?可是中秋朝宴那篇即兴之作?”

“非也,吟的是江南之景,大家都说是此番子长与归城同去江南,有感而作的,不知正主何解?”

秦淮道:“确然,初见江南之景,雅致得很,以拙言记之。”

秦洵好奇:“是吗?那八成是我这阵子整日待在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了,竟不知大哥又有新作,是何篇名?”

“《蝶恋花·秦淮燕》。”秦淮瞥了他一眼,“小吟秦淮河岸江南之景罢了,你若当真好奇,回去递书给你看,我可没有当人面念出自己拙作的喜好。”

秦淮燕?秦淮燕啊……

秦洵微微一歪头,拖长音调“哦”了一声。

没敢再调侃,因为长兄方才瞥来的一眼里,警告意味浓重。

从望秋山回皇城时天色已近黄昏,来时秦洵他们这一行,四个大人带七个孩子并上少许随侍,已称得上是“声势浩荡”,去时添了殷子衿余容、堂从戟齐瑶,再有齐珷,并这几位各自的随侍,队伍比来时更甚。

秦洵挽上齐璟的胳膊,附他耳边:“我们这样子去打劫,保管闯进一家拿下一家。

齐璟笑了句“胡说什么”,反过去整个揽抱住他,提醒他小心脚下,又不放心地问起他:“可有难受?”

秦洵迟钝:“难受?什么难受?没有啊。”

醽醁酒烈,后劲也足,他其实已经有迷糊的醺意了,自己还没意识到。

“不难受就好,没事,回去了。”齐璟把他揽紧了些。

将上马车时,齐珷递过来个没开封的小酒坛。

“皇兄这是?”已经把秦洵先扶上了马车里,齐璟接过酒坛,心下猜着几分。

齐珷笑道:“方才我看微之都没喝尽兴,怪过意不去的,你又说他不能多沾酒,我直接给他吧怕你知道了怪我,我想想不如拿给你,你能估摸好那个量,时不时的给他几口,这样就合适了。”

果然是这样,齐璟谢了他。

这个皇兄为人处世哪哪都很周到,跟自己总是带着算计的周到不同,二皇兄是一种爽朗的周到,从不会让他身边的人觉得不舒服。

他握着一小坛醽醁上车,意识尚存一半清醒的秦洵眼睛都亮了。

“我听到了,虎哥给我的!”

这么一小坛醽醁可是稀罕,难得的不是它价钱贵,也不是醽醁这种绿酒真就那么少见,而是齐珷手里的酒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口感,他那五花八门的渠道,旁人想寻都寻不来。

“是,给你的,但归我管。”齐璟把酒坛放得远,隔了秦洵想去够它的手。

秦洵委委屈屈趴上齐璟的大腿小憩。

对于被齐璟管着喝酒一事,秦洵敢怒不敢言。

没办法,他理亏。

那是还在江南,秦洵十四五岁时期的事。

秦洵在长安长到十岁没碰过酒,那时候齐璟是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急着碰,倒也没有如今这般不愿意给他碰的意思。

后来他去了江南,前几年还能记着齐璟叮嘱过不让早早碰酒,等到十四五岁,齐璟常年不在身边,管制松懈,他胆肥了,又禁不住终日一起大街小巷鬼混的山庄同门怂恿,某一日在合欢楼玩乐时,他尝了口花姑娘递来的甜酒,酒味清绵如甜汤,他小心翼翼呷了几口,感觉没什么酒意,滋味又不错,干脆真当成甜汤,一连喝下好几杯,直到沈柏舟忍不住提醒他“悠着点后劲”,他眼前已经出了虚影。

秦洵不记得那日自己是何时醉酒睡过去,更不记得睡过去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来时身在平州驿馆,睡在驿馆给下江南的齐璟精心收整出的一间厢房,床边背对他坐着他的齐璟哥哥。

察觉到床榻上轻微的动静,白衣少年神色淡淡地回过头:“醒了?”

秦洵头还昏沉,含含糊糊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

“唔……才酉——酉、酉时?”秦洵一个激灵,抱着被子坐起身来,清醒不少。

他们一行人往合欢楼玩乐时都已近酉时,这会儿最早也只能是翌日的酉时了。

他一清醒,脑子里才迟钝地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光景,寻思着自己究竟是怎么从花姑娘环绕的合欢楼睡来了齐璟的床上。

不对,齐璟怎么在这?

眼见齐璟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沿与自己对视,平日总是盛着笑的一双墨眸里隐了笑意看不出情绪,秦洵尚没理清杂事的脑子里却能清晰浮出两个字——惨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抱住齐璟,小猫讨疼一般拿脑袋轻轻蹭在齐璟胸膛,把衣料都蹭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哥哥,你又来督巡江南了?怎么来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

头顶上齐璟声音漠然:“提前告诉你,不就看不见你寻欢作乐的高兴模样了?”

秦洵身子一僵,硬着头皮继续撒娇:“哪有啊,什么都不及看到哥哥高兴嘛,哥哥可好一阵子不来看我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好死不死,他一时顺溜,照着平日同门之间打趣学花姑娘揽客的腔调说了出来,一听就不正经,当即被齐璟扣住肩大力扒离了怀抱:“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他怒气太盛,秦洵一个瑟缩,不敢再出声,也不敢再主动往齐璟怀里扑,只垂下头弓起身,抱紧了被子坐在床榻上,模样颇有几分可怜。

齐璟一张脸还没板起多久,见他这副受惊的模样立马就心软了,仍扣在他肩头的手要把他重新往怀里带,秦洵肩一扭,不乐意。

这下齐璟气笑了:“怎么,犯错的是你,还得叫我看你脸色是吧?”

秦洵闷闷道:“可是你凶我。”

“你犯错了,我还不能凶你?”

“不能。”

他这么理直气壮,倒是把齐璟噎得半天没说出话,半晌齐璟才缓回了惯常的温柔语气,叹息着埋怨:“撒娇,撒娇,你整日就知道跟我撒娇,除了撒娇你还……罢了。”齐璟拎了他一只胳膊,把宽大的袖口抹了上去,示意他自己看。

原本白皙光洁的胳膊上星星点点的红,秦洵讶然。

“酒疹。”没等他问,齐璟先说了出来,“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

不是气他喝酒,也不是气他秦楼楚馆玩乐,而是气他身子过敏却不自知,多危险的事。

秦洵乖了,枕躺到齐璟大腿上,被齐璟有一搭没一搭地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抚他头发,趁机问清了自己喝断片后的一连串事情。

齐璟那回下江南,在平州驿馆安顿下的第一日就叫单墨去惊鸿山庄请白师父的允许把秦洵接来,却听单墨回报今日秦洵与关系好的山庄弟子出门玩乐,齐璟便想着任他玩乐一日,待到晚时他们欲归山庄,再直接把秦洵接来驿馆。

谁知天色近晚时,跟随在秦洵那里的暗卫又来报,说是见秦三公子一行人入合欢楼去了,合欢楼是什么地方齐璟有数,这下他坐不住,指了几个随侍,打点过合欢楼的钱掌柜,从后方小门悄无声息入得合欢楼,在楼上隐蔽处冷眼旁观大堂里随同门玩乐的秦洵。

不看不打紧,一看气死人。

别说秦洵十四五岁不知何处学得一副风流浪荡的模样,在花姑娘的包围下享受她们喂食喂水,好巧不巧,秦洵那趟第一次碰酒也尽入齐璟眼底,齐璟惊怒交加,压制住就看他自己知不知道节制。

事实证明秦洵不知节制,酒量也着实不争气,没让齐璟等多久,他便歪倒一旁不省人事,眼见着陆锋和一个齐璟不认得的少年一左一右架着秦洵,似乎要送他往合欢楼房间里去,三人身后还跟了个看样子要回房“伺候”秦洵的花姑娘,齐璟冷着脸吩咐单墨去将人截走,自己又从进来的那扇小后门出去,候去了合欢楼外的马车上。

沈柏舟若是知道当时一番情景在齐璟眼中被解读成这样,恐怕得委屈叫冤。

他只知道他们当中这个初次碰酒还不胜酒力的麻烦精醉倒在了合欢楼,既不能让秦洵继续睡在大堂里着凉,又不好让一众师兄弟还未尽兴就因此打道回府,这才想着借个花姑娘的房间暂时安置秦洵,他跟陆锋正在那位花姑娘带路下架着秦洵往二楼去,便被个魁梧的侍从模样的人拦下。

沈柏舟第一反应是在心里赞叹一句身手不错,又见此人身子板挺,一脸正直,与合欢楼里靡靡欢笑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正莫名,猜想对方是不是来找茬,却听陆锋好似熟识道:“这位不是单公子吗?可是又来接微之去见家里人了?”

每回秦洵“家里人”来探望,都是这位单姓公子来接走他,陆锋与秦洵待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往往秦洵被单墨接走时他都在场,他认得单墨的模样。

单墨点头,背过去微蹲身子,示意二人将架着的秦洵放到自己背上来,言简意赅:“有劳。”

背上了秦洵,单墨同样简短道了句“多谢”,在旁人诧异的注视下把秦洵背出了合欢楼大门。

醉酒的秦洵在平州驿馆一觉睡到翌日的酉时。

当然,里头的细节都是秦洵后来问了单墨才补全的,一贯寡言的单墨甚至踌躇着告诉他,当时殿下在合欢楼楼上望着大堂里寻欢作乐的他时,平日浅浅噙笑的温颜上“阴沉得像要吃人”,劝他往后“莫再胡闹惹殿下不快”。

彼时秦洵在驿馆床榻躺在齐璟腿上,齐璟只淡淡告诉他:“正好路过,见你喝多了,叫单墨接你过来。”

秦洵不敢细问,乖乖应了声“哦”。

安抚够了,齐璟犹记着算账:“觉得你做错了吗?”

“错了。”秦洵乖巧。

“错在哪?”

“我酒量不好,还会起酒疹,我记住了,以后不喝了,让你担心了。”秦洵深刻反省。

“还有呢?”

还有什么?秦洵忙又寻思,不确定道:“去、去了……合欢楼?”

齐璟轻轻叹了口气:“你十四五岁了,适量喝酒不是错,去合欢楼也……”他迟疑了一瞬,“也……也不算错,阿洵,你做错的一来是不知顾及身子饮酒过量,二来,是在无人照看的时候,在合欢楼那种杂乱的风月场所醉到不省人事,若是遇着有心人对你做些什么,你自己想想,后怕不后怕?”

齐璟抚摸他头发的手逐渐移来他脸颊,秦洵忽然道:“齐璟,我是个男人。”

齐璟被火燎着似的倏然收手:“……我知道。”

“我们一行好几个人,不会无人照看,至于有心人对我做什么,合欢楼里一堆姑娘家能对我做什么?人家总不至于还对我个男人霸王硬上弓,还是说,你担心合欢楼里那些男嫖客们,会有好男风——”

“秦洵!”齐璟猝不及防把他从身上掀了下去,站起身背对床榻理了理衣裳,不知是否是秦洵错觉,他觉得齐璟好似紧张地急喘了几声。

半晌,齐璟才缓下气:“我的意思是,你们师兄弟几个都喝了酒玩上了头,哪还能好生顾及着谁,至于有心人会对你做什么,是你想偏了,我是怕会有识得你身份的不轨之徒,趁着你醉酒昏睡,威胁你的安全罢了。”

齐璟背对着秦洵,看不到秦洵脸上的狡黠神色,只听得身后状似天真好奇的少年嗓音:“那你就不会对我做些什么吗?”

齐璟明显一僵:“我自是会保护好你。”

少年从背后扯他衣裳示意他回来坐下,从背后圈抱他,下巴搁在他一侧肩头笑道:“那以后都听你的。”

这便是秦洵被齐璟管束喝酒的初始,到后来齐璟见秦洵对自身酒量已有了自知之明,江南淡酒也不大会轻易醉人,勉强允许了自己不在时他也能沾两口过过瘾。

那时秦洵从背后圈抱着齐璟,乖乖表示以后都听他的,望着齐璟泛红的耳尖,像是才发现一样问他:“齐璟,我衣裳是谁换的?”

“当然是我。”

“亵裤也是?”

“……也是。”

秦洵“哦”了一声:“也是你给我洗澡了?”

“……嗯。”

“啊,我不会是吐了吧?”

“那倒没有。”齐璟突然又来气,转头看他,“没吐我就不给你洗澡换衣裳了?一身酒气,我会让你这样睡我的床?”何况更多的还是沾染了风月之地的胭脂粉气。

那你何必非要我睡你的床,秦洵这样想着,故意凑近他泛红的耳边吹了口气,笑道:“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当真是醉得不省人事,想来若是你有心对我做些什么,我也是不知晓的了。”

齐璟又一次把他掀了下去:“胡闹!”

言罢他借口给秦洵叫饭食来,逃一般冲出了房间,留下一个调戏得逞的秦洵躺在床上放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