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聚凑

秦洵没有习武的好底子,也就从不在武艺上白耗心神,总爱琢磨些别的小伎俩小窍门,依着习医的方便,得了闲就对着树叶练甩针,凑巧在惊鸿医馆帮忙的几趟里,被沈翎撞见了。

第一回沈翎视若无睹地走了。

第二回沈翎旁观半晌,还是走了。

第三回沈翎没忍住:“手腕发力,算准方向,我房门上都被你扎了好几根。”

原来小师叔也玩这招。秦洵那时顺杆子爬,听了这话屁颠颠凑过去请小师叔指教。

方才蛇被惊动欲有动作,秦绾虞身后的侍从也看到了这条伪成自然色不易被发现的危险生物,毕竟只是今日郊游被齐璟带在身边的普通小侍,反应还不及秦洵快,在蛇被秦洵甩针解决后,侍从拔了一半的剑停住,继续拔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秦绾虞被秦洵一声大喝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原地止住步子:“怎、怎么了?”

火堆这边的秦商和几个热食的侍从同样吓得一懵,亭中众人听见秦洵这声,齐璟当即就过来了。

自家孩子好似出事,秦淮坐不住跟了过来,又怕是有什么危险,制止了一帮好奇的孩子们想要一同跟来的举动。

秦绾虞身后的侍从试着解释:“方才草丛里……”

“没怎么,你别往草丛里钻,也不怕给什么叶子划着脚,我又没真吃了你的烧鸡,看你急得。”秦洵打断了侍从的话,对呆在原地的秦绾虞道。

秦绾虞乖乖收回了踏进草丛的一脚,绕去正常通往望秋亭的平坦小路。

侍从是皇宫里的人,多少会看人眼色,秦三公子分明是有意打断不让他说,他便闭嘴把剑收回鞘中,谨慎跟紧了秦家小千金的步子。

刚刚靠近过来的齐璟和秦淮也没多问,待到秦绾虞来到身前,颇有些莫名和委屈地说着“吓我一跳”,秦洵牵过她往望秋亭里去,若无其事地给她讲道理:“在野外别往这些花花草草的丛堆里钻,不说这些花草碰着有没有毒,万一被蛇什么的咬着了怎么办?绾绾给蛇咬过没有?疼死个人,堂哥不骗你。”

既已悄无声息解决了危险生物,还是别让小姑娘家知道她方才差点就跟脚边一条蛇来个亲密接触。

果然秦绾虞一听他这样说就瑟缩了一下:“那里面有蛇吗?”

已至望秋亭中,几个孩子听见了她这句,忙跟着问:“怎么啦?是有蛇吗?”

秦洵把盛肉的小碗塞到秦绾虞手上:“没有啊,我只是怕会有,毕竟这个时节蛇都还没冬眠呢,在这种山野里面,又是草木茂盛的地方,难说不会藏着一条是不是?当心着些总没有坏处,你们玩的时候记着都别往草丛里面钻。还有你们,跟着公子小姐们的,”秦洵又转向立于亭外的几个侍从,“也都多注意些,不要仅仅就是跟着他们。”

若是齐璟或者自己的护卫们倒是不必担心,今日出门只为郊游,跟在身边的几个宫人小侍顶多与人交手还有一战之力,缺少了对付其他危险物种的敏锐。

秦洵这样说也就哄哄小孩子,几个大人都是聪明人,明了他话中遮掩的意思,知道方才秦绾虞意欲穿行而过的那处草丛里,是当真藏了条差点咬她的蛇。

看这模样,蛇应该是被解决掉了。

秦淮执筷,似笑非笑地拆秦洵的台:“蛇啊,我记得微之自小就怕蛇,一到草木茂盛些的地方,还得他归城哥哥陪在身边才能安生,否则就要怕得直哆嗦。”

秦洵一愣,不要脸地往齐璟身上一倒,睁眼说瞎话:“是的啊,我最怕蛇了,哥哥可要保护我。”

齐璟笑着撕了条鸡腿肉喂进他嘴里。

是狐狸还总爱装柔弱小白兔,也就齐归城愿意惯着。秦淮睨了眼秦洵被喂食时餍足的表情。

没多久,比他们一行早些工夫来此的齐珷齐琅及堂从戟齐瑶竟同时回了望秋亭,秦洵压低嗓,对齐璟笑了一句:“这下是真热闹了。”

今日来望秋山郊游的熟人们都凑齐了。

目光将亭外四人来回扫过,秦洵最后朝齐瑶招了招手,齐瑶扯着堂从戟快步踏进亭来:“好香啊,皇兄表哥,有我的份吗?”

“当然有。”秦洵笑着点头。

堂从戟在妹妹堂簇一声“哥哥”轻唤里落座她身旁,齐瑶紧挨着坐在了堂从戟身边。

齐珷也踏进亭中,将手中几坛酒放置桌上:“那有我的份吗?”

“当然也有。”桌上多出几坛酒,秦洵明显双眸一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再来迟些就真的只剩鸡屁股了。”

齐珷大笑。

这时候还留在望秋亭外的,除了各家带在身边的随侍宫人,就只余了格格不入的齐琅,在齐璟温声请他入亭时他却背过身去,赌气道:“皇兄要跟别人一起坐在那吗?”

这声“皇兄”唤的当然不是齐璟。

“怎么是别人,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窗友人,那么生疏做甚,你归城皇兄不是叫你进来了?”

齐珷说这话时语气里明显带了点不悦,觉得齐琅娇纵过头,我行我素半点不顾及礼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耍他那孩子脾气,真是大失皇室体统。

齐琅咬牙:“皇兄既这样说,倒是本王打扰各位雅兴了,各位慢聊,本王回宫。”

说话间他忽觉背上一冷,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秦家大公子拿目光淡淡扫过了自己后背。

也不知秦淮看齐琅的目光总是太有穿透力,还是齐琅对于秦淮这号人物总是反应太过敏感,每每秦淮从背后将目光投来都能让齐琅明显察觉,且如芒刺在背,非常不舒服。

齐琅半是赌气半是逃离,当真手一挥命宫人送自己提前回宫,与他同行的同母兄长齐珷竟是纹丝不动,既不挽留也没同去。

秦淮轻笑:“蓉王殿下很是活泼。”

“见笑了,有些没规矩。”齐珷道。

同是同母兄长,齐瑄待弟弟齐琅很是疼爱,齐珷却有些不冷不热。

过去秦洵和齐璟闲谈时说起齐珷,总是不免要提一嘴他的理智,自己和齐璟一个都比不上齐珷的理智,就连被秦洵戏谑过“铁石心肠”的长兄秦淮,都比不上。

理智到一定程度,就成了淡薄。

在齐珷的观念里,血缘亲疏不太能左右他的情感,他只要自己快活,齐琅不讨他喜欢,倒不是因为齐琅一些劣行有多么的“坏”,只是因为齐琅长到这么大都仅仅将算计停留在小孩子发脾气的层面,幼稚到不识大体不成正事,还尽会冲动添乱。

若是与齐琅同行,齐琅猝不及防脾气发作起来,有时甚至会连累齐珷在人前颜面大失,好比说现在这样。

齐珷是真不愿意把这个弟弟带在身边。

这回还是皇后绞尽脑汁想让齐琅在禁足一月的日子里钻空,去跟皇帝说什么孩子本身也没犯大错,一年一度的重阳登高总不能还把孩子关着,刚好老二看他四弟这阵子没精神,想带琅儿出去透透气,请皇帝准允琅儿外出一日。

齐珷收到这消息的时候整个人一懵,心想我什么时候要带齐不殆出去透气了,无奈皇后是先斩后奏,消息到齐珷这里时已经发展到“陛下允了”,齐珷只得硬着头皮把齐琅带出来。

齐琅两句话一闹走了,望秋亭里原本的欢快气氛淡了大半,齐璟明知故问,权当再起个话头:“孟宣皇兄没来吗?我看他忙了好一阵子,原以为会与你二人一同出宫来透透气的。”

齐珷道:“他还是有些忙,抽不出闲空来。”

其实齐瑄忙也没忙到没空出宫晃一趟的地步,齐珷自然不好明说齐瑄是不敢违背外祖父和母亲的意思擅自出宫,只搪塞说齐瑄忙得没空,保全些齐瑄的颜面。

齐珷经常会庆幸自己生为次子。

长子不好做,皇室的长子更不好做,齐珷虽无心争位,但他想过若是自己生来是如今的齐瑄,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母族,他肯定都得明确表示一下自己不受任何一方牵制的意思,否则不知有多累人。

所以大皇兄齐孟宣他确实不像个皇长子,他太懦弱,一边被皇弟齐璟处处压制动弹不得,一边又被母族强势摁在阵前不敢反抗,只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齐珷拍开酒坛封泥,斟了几碗酒出来,醇厚酒香顿时漫溢开来,连几个孩子都被勾得多嗅了几嗅。

林燮咽口水:“好香!”

齐珷笑道:“小孩子家,香也不能给你喝,吃糖解馋去。”

言罢他把几碗酒分递给亭中大致可称之“大人”的几人,也就是年纪自秦洵起往上,略过了才十四岁的昭阳公主齐瑶。

齐瑶不满,齐珷解释道:“这酒太烈,你这小丫头片子喝不来,改日送几坛子甜酒给你。”

秦洵刚端起酒碗,不出意料听见了齐璟叮嘱:“喝两口尝尝就行了,这是烈酒,别贪口。”

秦洵还没抗议,齐珷就先取笑起来:“过去他才丁点大,你说他年纪小不让他尝尝酒就算了,他现在都多大一个人了,你怎么还管他这么严?”

“他不胜酒力,喝多了身子受不住。”

“你小子明明也就大他一岁,每回见你这样管他,我都要以为你是他长辈。”

“阿洵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既是有他兄长之名,我自是要多担些照顾他的责任。”

是一起长大的竹马哥哥,是私定终身的小夫君,有时候还要又当爹又当娘,这就是齐璟这些年照顾秦洵的状态。

齐璟端了酒碗,又道:“我酒量尚可,陪皇兄一醉方休可好?”

齐珷大笑:“小饮得趣,小饮得趣,今日在这地方还是谁都别多喝,这要喝醉了别管是叫人背回去还是自个儿滚下山,那都得闹个大笑话。”

不同于秦洵长这么大见惯的各色宫廷佳酿和民间薄酒,白瓷碗中的酒液竟是他从未见过泛着青碧色的模样,即便这酒醇香扑鼻,秦洵也很难不联想到刚刚才交到秦申手里那瓶提炼过的碧色毒。

他悄悄拧了把自己的大腿,暗骂自己在美酒面前怎能如此扫兴。

晋阳王殷子衿好酒,第一个轻晃酒碗问出了众人的好奇:“梁王殿下今日这酒不似寻常,不知是哪等佳酿?”

“晋阳王叔遍饮名酿,不妨猜一猜?”

“酒色青碧,自然是绿酒,我孤陋寡闻,有所耳闻的绿酒不过‘醽醁’与‘翠涛’尔,只不知梁王这酒,可是二者之一?”

“王叔博见,确是‘醽醁’。”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的醽醁?”秦洵这下也不管酒液像不像碧色毒了,双手一捧酒碗,很是惊喜。

齐珷颔首:“正是,这几坛是洛阳一家祖传手艺的酒家酿成,可称一绝,我手里也不多,难得应着重阳节意出来登高赏景,想着大概会遇上熟人,能小酌对饮几杯,这就带上了,果是让我遇着熟人。”

他说着又瞄一眼齐璟:“‘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这样一说,怕是归城更不肯让你多沾,你就把你碗底的那点尝个滋味,可别怪虎哥小气,不给你添啊。”

醽醁酒名不虚传,秦洵小小呷了一口,顿觉满口醇香,正欲再饮,表弟林燮跳下地蹬蹬几步跑到他面前,一手摁在他膝盖上唤他:“表哥!”

“说。”秦洵头也不抬。

“爷爷让我问问你——不要喝酒!”林燮话才起头忽转为一声喝止,秦洵猝不及防被他惊得呛住。

“咳咳——”秦洵猛咳几声,被齐璟在他背上拍了半天才顺过气。

“长弋,不要这样吓你表哥。”齐璟话里掺了些责怪之意。

林燮本是觉得祖父林天交代的是件严肃的事,要与表哥正襟危坐着谈论,不能让秦洵这样端着酒碗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也没想到会把秦洵惊得呛着,连忙心虚地伸着小手往秦洵胸膛上轻拍,不住道歉。

秦洵腹诽一句小兔崽子,抬手挡了挡示意止住:“无妨,你说,外公叫你问我什么?”

林燮清清嗓子,学着祖父的长者语气道:“爷爷说,‘长弋啊,今日顺道问一问微之,回京已有些时候了,可有哪家姑娘能入得他眼’。”

林燮转述完祖父的话,又叽里呱啦补上一通自己的看法:“表哥,明年开春你就十七岁了,姻缘上还半点动静都没有,家里都急呢,我前几天还听我娘跟我爹说,要不要把她娘家的姑娘们带来给你瞧瞧,反正我们家也不一定非得跟世家大族联姻,挑个模样好的会顾家的,能把你伺候妥当的,应该就能讨你欢喜了。”

他余光一瞥跟堂从戟挨着坐的齐瑶,眼珠一转:“还是说,表哥你其实是想做驸马爷,再候上几年,娶一位公主回家?”

林燮机灵的小脑袋飞速运转。

若是表哥真想娶一位公主,照理当然是与白贵妃膝下的昭阳公主齐瑶结为连理,图个亲上加亲,但是嘛,昭阳姐姐一看就是跟骠骑堂将军两情相悦,表哥才不会做横刀夺爱的缺德事,更不会想娶皇后的女儿昭合公主齐珊。算算看自昭阳姐姐再往下的公主们年纪都还小,表哥要是真想做皇室的驸马爷,那肯定得再候个几年,眼下这么不着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秦洵嘴角一闪即逝地抽搐。

谁要娶公主了,我娶的是公主她哥!

不对,是嫁,嫁了公主她哥。秦洵现在还抱着想要“在上”的心思,承认得很不甘心。

看吧,嘴上说着不催不催,其实给自家适龄子孙们操心姻缘嫁娶,一直都是上了年纪又清闲的长辈们最爱的消遣事。

齐瑶前倾身子凑过来:“怎么怎么,微之哥哥想娶公主吗?看上我哪个皇妹了,我去同她说?”

“你皇妹们都才几岁?我是禽兽吗?别胡闹!”秦洵捂面,“外公他老人家会不会太着急了,我都没满整十七。”

坐在殷子衿膝上的秦商小心翼翼开口:“爹爹十八岁就娶我娘亲了……”随即被他三叔从指缝里一眼瞪来,秦商连忙往殷子衿怀里缩了缩。

齐璟抚在秦洵背上的手滑下他腰侧,不着痕迹地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长弋,你娘说得不错,模样好、会顾家,能把你表哥伺候妥当的,确实就能讨他欢喜了,阿洵觉得呢?我说得可对?”

秦洵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太对了!

齐璟莞尔,接着道:“只是并无旁人做得到,也就并无旁人能得阿洵青睐,阿洵都尚未及冠,定国公他老人家的确着急了些。”

林燮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陵王哥哥说话间把“旁人”二字咬了重音。

他退回去坐好,晃着腿道:“喏,反正我就是替爷爷递个话,林家的孙辈现在就我跟表哥两个人,爷爷他这么着急,八成是想早日抱上曾孙。”他看一眼殷子衿膝上的秦商,“毕竟跟爷爷同辈的镇国公都已经抱上曾孙了嘛。”

“那得让长弋你争气些啊,恐怕是指望不上我。”秦洵往齐璟身上挤了挤,颇有些坏心地笑道,“再说,我有什么可急的,现在这亭子里比我年纪大的男儿家,有哪个是娶妻成家了的?”

秦淮酒碗往桌上一蹾,睨过来:“你小子祸水东引玩顺溜了是吧?”

“对啊!怎么也没听说子长大哥中意哪家姑娘?”林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又自顾自“啧”了一声,很懂的样子,“我知道了,自古才子多风流,子长大哥外头的红颜知己一定不少,要是娶了妻成了家,一大群红颜们肯定都不跟你好了,亏大了。”

秦淮下意识觑了眼身旁的燕宁远,还没应话,又听秦洵唯恐天下不乱地接了话茬:“就是啊,我们秦大才子可是给红颜知己写过一首情诗,在长安的风月圈流传了好一阵子,那文采,啧,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