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秋山名副其实,山间光景秋意极浓,因其山势低矮,往山顶去的一路都无甚朦胧的山岚,入眼一派明朗。
孩子家游玩兴奋体力充沛,一路上在四个大人不疾不徐的步伐里跑前跑后笑笑嚷嚷,小千金们颈上的璎珞饰物与小公子们腰间环佩在跑跳间清响不绝。
将近山顶时,闻空悠吟唱顺着山间花木枝叶缓延而来,像是丝缕轻烟,在一行人谈笑声中婉转打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
歌声缠绵,相思萦怀,是一把清亮的男子嗓音,却不同于吟唱的此诗句意中本该包含的埋怨情状,这男子唱起歌时嗓音漫着欢喜满足。
齐璟和秦洵稍稍一侧耳,便认出了耳熟的嗓音,这是牡丹亭的台柱子余容公子。
既然余容在这唱着情歌,这么说晋阳王叔定然也在此处。
孩子堆里轻轻骚动起来。
“哎呀,真好听!是谁在山里唱歌啊?”
秦商煞有介事:“家里嬷嬷说,山里头有精怪,有的妖精就会唱歌,这个人唱歌好听,是山里的妖精吧!”
“可这是男子的声音呀,妖精不都是美貌的女子吗?”秦绾虞反驳。
“谁说的,男子、男子怎么不行!就像、就像……就像长我三叔这个样子,男妖精就、就长这样!”秦商年纪还小,一着急说起话来磕磕巴巴,捏紧了小拳头。
一众大人孩子都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把目光投来秦洵脸上,秦洵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靠想象力把自己的模样和美貌男妖精划着等号,他往秦商脑袋上一摁,使劲揉揉:“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什么。”
齐璟笑着给他们解释:“唱歌的是牡丹亭余容公子,听这声音似是从山顶来的,余容公子应是在山顶上望秋亭。”
“那商儿能看看唱歌好听的余容公子吗?”一听不是长得像他三叔的美貌男妖精,秦商仰着头满脸期待能瞧一瞧吟唱之人究竟是何模样。
齐璟与秦洵对视一眼:“可以是可以,不过得注意礼貌,切莫太过吵闹,若是见着晋阳王也在,要好生给他见个礼。”
也罢,虽说怕会打扰到晋阳王叔和余容公子独处,但他们一行人这么大的动静来望秋山玩,哪能不被他们二位碰着,大大方方去问候一声也无妨,总归他们这里没什么太闹心的孩子,晋阳王叔一贯很爱逗讨人喜欢的小孩子。
几个活泼孩子欢呼一声,牵住举止安静些的孩子,没一会儿七个都跑在了四个大人的前面。
待到四个大人走近望秋山顶的望秋亭时,孩子们已经在亭内的长石凳坐了一圈,年纪最小的秦商还被晋阳王殷子衿抱在了膝上。
随性的青衫郡王见他们走近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只在嘴上笑着招呼:“你们今日这一行可真是声势浩荡啊,归城,小洵,亏你们两个自己还是半大孩子,还有勇气带这么一群小崽子出门,这是子长吧?还有燕兄,我们说起来可是许久没能坐下来好好话家常了,你自从做了这御书馆少傅先生,真是整日忙得不得闲。”
燕宁远笑着应言寒暄。
望秋亭内石桌上放着些殷子衿和余容带来的吃食,齐璟也吩咐随从把他们带的吃食放来桌上分取。
这处望秋山上望秋亭,听闻过去是文人雅士小聚之所,因而是一处空间宽敞的长亭,周边风光雅致,小孩子们多是闲不住,早已三两牵着手别处玩去,大人不免叮嘱几句“不要跑远注意安全”,也不多加束缚他们今日玩闹的心思,齐璟招来随从吩咐几人跟随保护,一眨眼,亭内只剩下了六个大人。
“奇了怪了,我和阿容一年到头是频频入这望秋山来散心,都没怎么遇着过熟人,今日你们怕不是说好了,一波一波赶着趟来。”殷子衿说着从蜜饯纸袋里挑出一包递给秦洵,“牡丹亭隔壁蜜饯铺买的,你喜欢的糖渍桃干。”
秦洵没跟他假客气,接过一整包蜜饯纸袋,笑问:“除了我们这声势浩荡的一行老小,还有别的熟人今日来此?”
“有,怎么没有,还早些的时候,齐若愚带着齐不殆出来,说是重阳不得空,趁着节意还在,出来补一回登高。方才就是堂家丫头的兄长堂从戟,他跟昭阳丫头两个人,说是昭阳丫头在上林苑玩了不少日子,重阳后得留在宫里继续念书,这回休假日堂从戟就再陪她出来玩一趟。你们来时,堂从戟跟昭阳从我们这离开不久,这些个小崽子到处跑着玩,指不定还能碰上他俩。”
齐珷居然将齐琅带出来玩了,只是可怜了齐瑄,被严厉外祖父盯紧的嫡长皇子,要是敢跟两个弟弟一样浪费时间出门游玩,让曲伯庸知道了能把他生吞活剥。
谈笑近午时,秦洵去寻玩耍的孩子们回来吃东西填填腹,离了望秋亭却先径自去寻着了秦申,秦申不知何时甩开了身边新认的义弟秦泓和小侄子秦商,默契地候在一丛花木后独自与秦洵碰面。
秦洵先开了口:“这段时日在上将军府,可还住得惯?”
“一切都好,承蒙照拂。”秦申答得一板一眼。
秦洵突然“噗嗤”笑了,在秦申头上揉了一把:“不过是由暗转明,怎就客套起来了,照常就好,哪来那么多规矩。”
秦申迟疑了一下:“上将军去西境之前,同大公子商量了一番,待到明年岁初时,送我入太学武苑。”
照理说成了秦家义子,唤父亲唤兄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秦申却一直分寸有度,唤得很是客气。
秦洵知道这孩子心思敏感,始终理性地认为自己是外人。
“你意下如何?”
“自是欢喜的。”这是实话。
秦申很清楚,秦洵救下自己,栽培自己,如今还把自己带进他家里明示世人为义弟,根本就不是吃饱了撑的,捡自己一个吃闲饭的回家白养,是因为自己有用,而且用处不小。
秦申也清楚,秦上将军和秦大公子不把自己送进御书馆并不是心怀偏见,自己毕竟并非钟鼎秦氏的血脉,入得那贵族子弟念书的御书馆定是要挨诸多白眼与猜忌,秦家父子俩未尝不是在保护自己。
况且能不经考核便入太学武苑,已是寻常人家渴求羡慕的待遇了,平心而论,对于秦申自己而言,这也是最好的一条出路。
“欢喜就好。”秦洵点头。
他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个琉璃瓶,瓶子本就精小,这会儿更是只盛装浅浅一层透明泛碧的液体,堪堪盖满瓶底的量,他把瓶子递给秦申:“上回阿蛊从江南送来的碧色毒,提炼起来损耗太大,还没提炼到完全透明就只剩这么点,我怕再炼就没了,姑且先这样送回去给她瞧瞧吧,毒性提了几层,只是我也不知提炼后效用能保存多久,叫底下人越快送去越好。”
他今日把这瓶毒放在身上,原本是打算去上将军府接秦商的时候借机进家找一下秦申,好巧不巧秦商热情地把家里新来的申叔叔拉出来一起郊游,秦洵正好有机会跟秦申单独交代几句。
秦申接过药瓶握握紧,道:“若是每回都在长安与江南间递送麻烦,你不如将阿蛊接来长安住?”
“我离江南前已经告诉阿蛊她可以随时从我身边离去,接她来长安岂不是又将她束缚住了?”秦洵轻轻一挑眉,“况且,比之江南,长安不太平,阿蛊在这里怕是住不惯。”
帝都长安繁华良序,这个“不太平”自然指的是上位者们权谋对弈上的不太平。
秦申抿了抿唇:“你知道阿蛊是不会轻易离你身边的。”
“我知道。”秦洵语气淡了,“我知道她如今尚且不会离我身边,但我也知道,她想通了就能舍得,阿蛊不是钻牛角尖的姑娘。”
“她喜欢你。”秦申到底没忍住,脱口而出。
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十岁孩子都看得出来的感情,秦洵已是半个大人了,怎么就如此迟钝,是当真看不出阿蛊满满当当的爱慕,还是明明看得出来,却要因门第的无奈或偏见,一直装傻充愣?
“她不喜欢我。”秦洵弓下身子,牵过秦申拿药瓶的手,替他放进小袖子里收好,“秦申,阿蛊不喜欢我,只是她以为她喜欢我,你也以为她喜欢我。她来大齐后第一个终日相对且相处不错的人是我,所以她依赖我,但这不是喜欢。”
阿蛊有好感的,不过是那个把她从恶徒手里救下并好生安置、会在江南的烟雨桃花里终日笑盈盈与她打趣的闲散少年,那不是秦洵,只是秦洵在远离长安是非地时的偷闲模样,回归长安权谋漩涡里的秦洵如何作为,若是阿蛊知晓,她是万万接受不能的。
倘若非得说阿蛊对秦洵抱有的感情是“喜欢”二字,那她喜欢的只不过是她见过的那个秦洵。
秦洵这个人看似是自我感觉良好的花蝴蝶,实则心底里对自己什么德行还是能有中肯评判的。
“阿蛊对我,其实和你对我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阿蛊是女子,她在尚且分辨不清的时候,便误以为是男女之情了。”秦洵又道,“我和阿蛊之间,利益上从来谁也不欠谁,至于感情,她是聪明人,她知道我无意,我不挑明不过是我也知道她并非真对我抱有男女之情,等到她想明白了自能放下,如今不必挑明。若是在她尚未想明白时,我和她都太纠缠这个事情,往后回想起来,我们都不免会难堪的,不如放任其悄然隐去。”
秦洵勾起笑,拍了拍秦申肩膀:“走吧,快午时了,回去吃点什么填填肚子,今日可是买了不少好吃的,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别跟他们客气。”
秦申跟在他身后,又心生好奇:“那像你们这样,这样的家族身份,姻缘上会允许你们顾及情爱吗?还是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
“我们这样的?”秦洵想了想,“各世家子弟应该什么状况都有吧,有的是为家族不得不牺牲,有的吧家里不用他牺牲,就自由些,再或是运气好,能巩固家族的联姻对象正好是合自己心意的,那就皆大欢喜了。一般来说,男子还好,世家大族里最容易被牺牲去换取家族利益的,多半是女子。”秦洵说话间又想到了堂簇。
他回头对秦申眨眨眼:“不怕,我们家还不至于沦落到牺牲子弟的姻缘去换利益,等你长大了,看中了哪家姑娘,应该也是能顺你心意的。”
秦申毕竟才十岁,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被他这样一调侃禁不住面上泛红,羞恼道:“那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也没见你看中哪家姑娘啊!”
“谁说我没有了?”秦洵哼着先前听见余容唱的那首《子衿》,断断续续有些不成调,却是听上去心情很不错。
秦申脸上明显掠过诧异,下意识应道:“那她一定很好。”
“何以见得?”
“在我看来阿蛊就已经很好了,你都没喜欢她,那你看中的姑娘肯定比阿蛊更好啊。”秦申说完又疑,“我跟在你身边好几年了,怎么就不知道你心里还有个惦记的姑娘?”
前头的秦洵忽止了脚步。
此处已能将不远处望秋亭里的众人瞧得分明,听得见被随从们陆续带回的孩子们笑嚷之声,秦洵负手而立,轻轻一扬下巴往望秋亭方向点点:“秦申,你觉得陵王如何?”
秦申微怔,反应了一下新封没几日的陵王何许人也:“是那位三皇子……归城殿下?”
“嗯。”
“几面之缘,他应该……是挺好的吧。”不然你也不会跟他走那么近,秦申心里补道。
秦洵笑了:“比阿蛊更好吗?”
秦申张张口没应出话来,半晌才道:“这不好比较的吧?”
男女有别,应该不能笼统放在一起比较,况且一个陵王齐归城,一个外族姑娘阿蛊,八竿子打不着,比较他们俩做什么?
“本就不必比较。”秦洵道,“阿蛊很好,天下也不乏好姑娘,只不过于我而言,谁都比不得齐璟罢了。”
秦申被他说这句话时露骨的情意惊得发不出声。
“回去吗?”良久未得回应,秦洵回过头来看他。
秦申迟疑,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你说的……是那个意思吗?”
秦微之惦记的其实并不是女子?他看不上旁的各家姑娘,是因为早就与三皇子齐归城结了龙阳之好?
“就是你想的那样,齐璟,齐归城,我男人。”秦洵笑眯眯,“方才没给你说全,世家大族里不必为家族利益牺牲姻缘的,还有就是像我这种,天王老子也治不住的人。走吧,回去找我男人要吃的,饿死了。”
秦申两脚互绊着走回望秋亭中。
随从已在亭外生了火堆,把早上带来的烧鸡烤肉一类熟食加热,一靠近便嗅着勾人馋虫的热乎肉香,秦洵踏进亭中拿目光清点了一番,除了一个秦绾虞,其他孩子都已经回来。
秦商一见秦申连忙过来牵他的手:“申叔叔去哪里了,是不是商儿光顾着玩,把申叔叔弄丢了?”
秦申有些不习惯跟旁人肢体亲昵,轻轻将手挣了出来:“不关你的事,我自己发了会儿呆,转眼就和你们走散了,还好遇着三公子。”
“绾绾呢?”秦洵问。
“听说是追着只蝴蝶跑开,跟绯绯和堂簇走散了,没事,当时留了个侍卫跟着她,这会儿许是正在往回来。”齐璟道。
秦洵笑起来:“这时节山里还能有蝴蝶,也难怪小姑娘见了新奇要追着跑。你说,她要是回来得迟,我就把她那份烧鸡吃了,看她回来保管跟我闹。”
“你幼不幼稚。”齐璟好笑地点了点他额头。
秦申还没从冲击里缓过神,看不得他们亲昵,连忙绕离二人这处,去端了分给自己的盛肉小碗。
秦商没见过野外生火,非要去亭外侍从生火热食的地方看,秦洵怕他性子淘气在火堆边出事,搁下手边的事陪着他一起过去。
叔侄二人正在火堆边望着架在火上加热的肉食被烤得滋滋冒油,迟归的秦绾虞在侍从的随护下往这边慢跑而来,秦商见了她便笑喊:“绾姑姑,三叔说你再不回来,他就把你的烧鸡吃了!”
秦绾虞信以为真,加快脚步喊着“不准吃留给我”,想要抄近道从草木丛里穿过来。
她一脚刚将草木丛踩出声响,秦洵眼尖地发现草木丛一棵树根处,几近与树皮泥土同色毫不起眼的一条细长生物轻轻一扭动,长条一端昂起个窥伺的脑袋来。
秦洵瞳孔一缩:“绾绾!”
身体比脑子反应要快,他箭步往草木丛方向移近,银白光亮自袖而出,恰好在那条蛇将要窜出的档口,准确没入蛇身,蛇在一瞬的僵直后悄无声息地软倒下去。
秦洵舒了口气。
说来这手甩针还是跟小师叔沈翎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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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