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访前

秦洵调笑般唤着“谷御厨”倒还好,这称呼从齐璟口中唤出来是真真让谷惊蛰受宠若惊,他连声道着“殿下言重”。

齐璟半真半假地教训秦洵:“想吃什么叫厨房做,有何不满来跟我说,莫要这般胡闹,若是闯了祸,岂不是叫旁人无辜受牵连,像什么话。”

“好嘛,我下不为例。”秦洵软着嗓应了一声,说是认错,倒是撒娇的意思占了大半,谷惊蛰听在耳中禁不住牙根一酸。

“吃好没有?”话锋一转,齐璟揽过秦洵的肩关心着问。

“反正没吃着山药枣泥糕,不过小尝了另一盘糕点,我们小谷御厨年纪轻轻的,厨膳造诣真是不错,日后定是大才啊!”秦洵笑道。

谷惊蛰回了句“过奖”,瞄了眼齐璟极为自然揽在少年肩上的手臂,又赶忙收回目光不敢停留过久,心中嘀咕陵王殿下方才不是还按规矩教训着吗,还没说几句就转而关心他吃没吃好了,人前做做样子也不做个全套。

齐璟顺着话夸赞谷惊蛰两句,又谢过他招待秦洵,谷惊蛰应了一句“不必客气”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齐璟从备品桌上抄了两盘山药枣泥糕在手,唤了随侍进来拿油纸打包好,朝谷惊蛰一颔首:“多谢谷御厨。”随即他揽着秦洵出门。

二人踏出门前,那被少年亲王揽在怀里的小祖宗还回过头朝谷惊蛰挥了挥手,笑道“得空了再来找你玩”,语罢似乎是被齐璟用力带了一步,秦洵转回头去不满地嘟哝了几句什么。

“那是……”谷惊蛰下意识抬了一手意欲阻拦,却动动口没说下去。

让你们不必客气,你们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客气了?

那是朝宴膳食的备品啊!

照谷惊蛰在皇宫御膳房三四年的经验来看,算算时辰此刻重阳朝宴还未散场,虽不知这位新受封的陵亲王为何早退,但宴散前就不合规矩地抄走两盘膳食备品,这……

罢了,人家是亲王,拿走自家御膳房里两盘糕点算什么,规矩不规矩,反正是他家定的。

谷惊蛰垂下手,回去桌边收整着碗盘。

陵王殿下以“寻些糕点带回”之由进御膳房时,身边只带了个随侍,出来时怀里却搂了个红绣锦袍的美貌少年,掌事御厨认出那是上回来过御膳房一趟的秦三公子,心头却犯起嘀咕,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明明方才只见着殿下进厨室,没见着秦三公子,可这位秦家祖宗若非方才同殿下一道前来,又怎会凭空从御膳房厨室出来?

他捋了捋须,边将二人送出御膳房大门边堆着笑问:“这位可是秦三公子?”

齐璟看出他疑虑,面不改色:“方才他不是与本王一道入内,这吃食也是替他寻的,怎么眨眼工夫,掌事御厨便不记得了?”

秦洵侧首瞄了眼齐璟忽悠人时脸不红心不跳的神色,心下笑道这也是没法,若不由齐璟亲口道是秦洵与他同行,掌事御厨便要怀疑谷惊蛰藏他在厨室许久,谷惊蛰总要倒一回霉。

虽说脑中没什么印象,但掌事御厨自是不敢质疑陵亲王,忙道:“是的是的,殿下您看我这记性,往后秦三公子若要吃食,差人吩咐一声便是,哪能劳烦陵王殿下与秦三公子亲自往油烟地方跑一趟。”

齐璟笑了笑,吩咐随侍赏了些银两,与秦洵乘上停留在门外的景阳殿辇车。

“我还当你要一直睡到我回去。”乘上辇车,齐璟往秦洵鼻尖一点,“熏了一身烟火气,回去先沐浴。”

御膳房他不是第一次来,油雾缭绕的厨室他却是平生第一回踏进,有点洁癖的性子忍受不得衣上沾染的气味。

“你当我是猪?”秦洵不满,“那你呢,朝宴还没散场吧,陛下一离场你也走了?你昨日刚受封亲王,多的是给你贺喜的,你怎不多留些时辰撑撑场子?”

“早些回来,早些见着你。”

秦洵眉眼一弯:“昏庸!”

齐璟不甘示弱:“祸水!”

“对了,方才见着商儿,他道是想念你,我原本想让他今日随我回来见你,子煦说他课业未做,等到后日他休学假那日再准允他过来。”齐璟想起这事,与秦洵提了一嘴。

秦洵笑了:“那小兔崽子我知道他,跟我几岁时候一个德行,每回课业不拖到赶着时辰要交就不肯做,还得有治得住的人盯着做功课才行。”

秦商能被自己爹爹秦潇轻易治住,而当年的秦洵除去他常年不在家的母亲大人,连大哥秦淮的话都不怎么肯听,皇城能治得住他的唯一个齐璟哥哥。

当然,秦洵也不否认,在自己长大了些会打小主意之后,是为了让齐璟哥哥留在身边陪着自己而故意拖延功课,齐璟也不是看不出来,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罢了。

“原本应了你今日重阳陪你出宫,可惜临时有事,不若就等到后日商儿休学假,带上他一道出门,补一回重阳登高赏景,可好?”辇车至景阳殿大门,齐璟下车后回身托扶一把秦洵,话音里几分抱歉。

秦洵无所谓:“好啊,本来也就是寻个由头出去透透气,我是哪日都成,想想倒是还怕今日重阳外头人挤人,缓两日没那么多人也好,你先忙你的。不过,是临时有何事?”

“方才父皇离场前,让我宴后往昭阳殿探望一趟。”

贵妃白绛那里,他们两个小辈总归是要探望一趟的,尤其是自回京以来一次也没往昭阳殿去过的秦洵。

倒不是秦洵不想去探望这位自他年幼起就万般疼爱他的姨娘,回京翌日他进宫觐见皇帝时,因脖颈上新添划伤衣领染血,生怕把怀着身孕的白绛惊着,便直接出宫回了将府,后来他才听家里人说起,即便那日他一切如常打算前去昭阳殿探望,恐怕也是会被懂事的宫人委婉劝回。

比他回京还要早些的时候,皇帝就以白绛到了临产月份怕出差池为由,下令昭阳殿谢客拒礼,任何人不得打扰白绛静养待产。

皇帝这是在保护白绛。

越是临产,越是凶险,不知多少人盯紧了宠冠后宫的白妃日渐隆起的腹部,与其提心吊胆处处把关却还会有漏网风险,倒不如干脆一视同仁谢拒所有的访客和礼品。

但若是叫白绛自定规矩闭门谢客,又不免被人说娇矜,让身为后妃的她得罪一大票人,皇帝便替她做了这个主。

后来白绛生产,却是在产后一月内需得好生将养坐月子,除了皇帝的掌上明珠昭阳公主无所顾忌地在中秋朝宴回去探望了自己母妃和新皇弟,其他所有人都识趣地不在新晋贵妃的月子期里登门打扰,若是惊扰她身子见风不适,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算算看白贵妃还需再过几日才出月子,齐璟和秦洵本打算在她出月子那日去一趟昭阳殿,皇帝既在今日嘱咐了齐璟,想来早这几日也不妨事了。

齐璟的意思,显然是想把秦洵带在身边一起。

“那我们不去昭阳殿,回来景阳殿做什么?”

二人踏进门时,随清砚一同迎上来的还有秦洵在将府的贴身婢女木樨。

说是贴身婢女,总共也没伺候过秦洵几日,秦洵心想这也不怪人家,真说起来是自己这个主子把人家晾在那自顾自住进宫来,若非前阵子回家一趟,听长兄提起小丫头被人欺负了,秦洵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个贴身婢女存在。

木樨性子本就怕生,在上将军府都还没跟人混熟,乍一进宫来更是谨小慎微,跟在老练的清砚身边,一副怯生生就差躲去大宫女姐姐身后的模样。

“不是说了先沐浴。”带着一身厨室油烟出门也不怕熏着人。

齐璟这样想着,下意识抬袖嗅了嗅,询问清砚浴池那处是否收整妥当。

清砚应是,看向秦洵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显然以为他俩是在外头不知何处放纵完回殿,才要在白日行沐浴之事。

姐姐,这回当真冤枉!秦洵哭笑不得。

他也学着齐璟的动作抬袖嗅了嗅,拎起衣领也嗅了嗅,心想他进御膳房厨室时那里备膳完毕早熄了灶火,沾染衣上的几分厨室残留烟气,在乘辇车回来这一路也被风吹散了七七八八,这时候嗅起来都基本没什么味了,何况只是进厨室接他出去压根没待多久的齐璟。

因为在齐璟面前一贯享受着特殊待遇,秦洵常常不将齐璟的洁癖放在心上,偶一回遇着事才能意识到,齐璟这洁癖的毛病依旧未减。

时辰还早,二人一起泡在浴池热水里,秦洵搭了一臂在池沿,听到屏风外木樨怯怯的声音道是将干净衣物送来,秦洵回头望着屏风上模糊人影:“就搭在屏风上吧,够不着就进来放在这边软榻上。”

一想到两位主子此刻定是脱光衣裳沐浴水中,木樨有些羞涩,努力踮脚将衣物搭上了屏风,告退离去。

秦洵收回目光望向齐璟,笑道:“我这是寻了个省心的法子,清砚打理景阳殿这么多年,经验老到,教教我身边这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做事,定能叫我满意。”

“你就会给清砚找事做。”

“我能拜托的老练婢女不多嘛,又不好意思去麻烦姨娘那的霜儿姑姑。”

昭阳殿的大宫女霜儿,是白绛从江南远上京城选秀时带过来的家生奴,与白绛年纪相仿,如今也已年近四十,在宫女中是姑姑辈的人了。

“霜儿十几年随侍母妃,算是母妃身边最为忠心可信的人,你也别总是嫌弃木樨姑娘,据我所知,霜儿当年刚到母妃身边年纪比木樨还小些,也是多有胆怯手忙脚乱的模样,父皇也是像如今子长挑中木樨给你一般,看中霜儿涉世未深,能忠心一主,这才让她一直留在母妃身边。”

“陛下对姨娘倒是自始至终好生呵护着。”

齐璟伸手过来,从他浸湿的头发挑了一绺绕在指上,淡淡道:“他是心有亏欠。”

皇帝心有亏欠的当然不是入宫起就被他予以盛宠的白绛。

秦洵过去在长安时一半的日子是在宫里度过,少不得听嘴风不严的宫人私下说起过,宠妃白绛的模样和性子,都有几分肖似已故的孝惠皇后曲佩兰,这些闲言碎语能传进秦洵的耳朵,自然也传得进齐璟的耳朵,他二人聪慧,自是了然皇帝对待后妃态度里的微妙门道。

恐怕皇帝待自己那位已故前皇后也并非当真无情无爱,只是碍于对方堂曲两家血脉的身份,又是太后为了巩固堂家地位兼阻止他求娶林初,强行塞给他为后,皇帝顾及朝中局势和自己的帝王尊严,与曲佩兰相顾时多有隔阂罢了。

白绛是在孝惠皇后还在世时便入得宫中,掺和进“杀母立子”的宫闱秘事中来,甚至还受了孝惠皇后本人的托付,真不知在这些长辈们都还年轻气盛的当年,皇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一边冷落着曲氏皇后,一边又多有愧疚地补偿在肖似皇后的白妃身上,甚至时不时还能分心想一想求而不得的林家阿初。

秦洵轻嗤。

自古帝王多薄幸,他薄幸的根本原因是他多情啊,对谁都爱那么一点,自然也就对谁都爱得不那么深。

也正是因为皇帝几乎对所有人都很淡薄,这就决定了他一旦对什么人心生重视或亏欠,这情感便会尤为浓烈,浓烈到他会破例予其格外纵容的荣宠,比如因林初而爱屋及乌了她的儿子秦洵,再者待平王齐舸的生父襄王一家,再好比说,对待与孝惠皇后曲佩兰品貌相似的白绛,以及被白绛养在膝下的孝惠皇后遗子齐璟。

秦洵这一绺头发被齐璟挑在指间绕了几圈,一不当心从指间溜走,齐璟望着空手轻笑一声:“亡故才是永远不得挽回的境地,父皇他再怎么都还是个人,人对亡故者若心有亏欠,补偿不到原本那人身上,自然会寻其亲近之人补偿,聊以慰藉,求得自己心安罢了,这样的情绪还会日益积长。父皇他偶尔会觉得他亏欠了我,我也并不介意在这样的时候,借机向他索取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秦洵覆手在他失了那绺头发空空如也的掌中:“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替你争来。”

齐璟注视着空掌上多出的那只手,少年莹白的手背皮肤被热水浸泡、热气蒸腾,泛出轻微的粉嫩色泽,看上去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在泛着浅淡的绯光。

齐璟握了握掌,把浅绯色的羊脂玉包在掌中,拇指轻轻摩挲,心情不错地笑道:“阿洵是我最想要的。”

“我是东西?”

“你不是——”感觉说出来意思不对,齐璟话头一收,无奈唤道,“阿洵。”不要这样破坏氛围行不行?

秦洵大笑着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颈把自己鼻尖抵在他鼻尖上蹭了蹭,故作不满:“什么叫是你最想要的,说得好像还不是你的一样,你应该说,阿洵是你最喜欢的,而且一辈子都是!”

齐璟纵容地重复了一遍:“好,阿洵是我一辈子最喜欢的。”

昭阳殿有着不输椒房殿的华美精致,从白绛初入宫起,皇帝便赐予了她显而易见的盛宠地位。

齐璟开化的年纪较早,记性也比秦洵好上许多,早年的事情秦洵长大后很多都记不清,包括那些年岁里常常入宫来居于昭阳殿的琐碎,大多都是后来与齐璟闲谈时,听齐璟笑着将他年幼之事一一道来。

齐璟与秦洵入昭阳殿时,早已收到吩咐的昭阳殿宫人将他二人恭敬迎入殿内,白绛抱着小皇子齐琛在花园靠躺软榻晒太阳,即便今日秋阳暖和,她身上还是搭了条毯,把她自己并怀中小婴儿的身子仔细掩住,软榻两旁一左一右随侍着霜儿与楚梓溪,还有小皇子的乳娘。

见他二人走近,白绛稍稍撑起身子,霜儿与楚梓溪忙去扶她。

“拜见母妃。”

“拜见姨娘。”

两个少年朝她笼袖行礼。

“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讲究。”白绛温柔和善一如当年,她抱着齐琛行动不大方便,只空了只手出来朝他二人招了招,笑道,“快过来,到我这来,微之,来姨娘身边,这都六年没见过了,让姨娘看看,这都长成大孩子了。还有归城,你也来,母妃也是有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上回见还是你领了督巡江南的任务离京之前,几个月了,你好似有些清减,可是辛苦?”

齐璟吩咐身后随侍把带来昭阳殿的补品递与昭阳殿宫人,和秦洵一同靠近白绛身旁,坐在宫人放置好的椅子上,白绛怀中安静阖眼的小皇子许是察觉到动静,动了动小胳膊揉揉自己的脸,微微睁开眼,似是不满熟睡被扰,撇撇嘴吐了些哭音。

当日齐璟和秦洵都守在昭阳殿陪同白绛生产,齐琛呱呱落地被产婆抱出来时,他们见过一回,初生的小婴儿红通通皱巴巴还睁不开眼,像个小猴子,如今接近满月,已被悉心料养得珠圆玉润,白嫩的小脸蛋仿佛能掐出水,被吵醒睁开的一双眼眸黑葡萄似的,又因欲哭的举动待要阖上。